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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汴河漕影连环计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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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河的水,浑浊得如同搅了泥浆的米汤,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油腻腻的黄光。

  宽阔的河面上,漕船如织,沉重的船体吃水极深,压得船帮几乎与水面齐平。风帆高张,却因河道繁忙而无法借力,只能依靠岸上纤夫低沉的号子和船工撑篙时粗重的喘息缓缓前行。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腐烂水草的闷臭,以及汗臭、劣质桐油和舱底霉变谷物混合的复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令人作呕。

  石憨、李璃雪、如兰三人挤在一艘破旧的乌篷小船上,船身随着浑浊的浪头起伏不定。石憨盘膝坐在船头,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钉在船板上的铁锚。他手中拄着一根新换的枣木棍,比之前的青冈木略轻,纹理也更粗些,磨合起来尚需时日。洛阳火场中撕裂的肩伤被层层布条紧裹在粗布短褂下,每一次小船颠簸,都牵扯着深处筋骨的隐痛,让他眉头微蹙。他锐利的目光却像鹰隼,扫视着河道中往来穿梭的庞大漕船船队,那些船吃水线深得异常,船身吃力的**清晰可闻。

  “看那旗号,”李璃雪压低声音,身体前倾,指着前方一支由十几艘大型漕船组成的船队。她一身荆钗布裙,脸上刻意涂抹了蜡黄,遮掩了那份天成的贵气,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此刻却凝着寒霜。“‘济州漕运司’,按朝廷文书,这批是秋粮第三批,应于五日前抵达洛阳含嘉仓。”

  如兰蹲在船尾,正用粗粝的手指捻着船舷上刮下的油腻泥垢,闻言抬头,眉头拧成疙瘩:“五日前?那这些船现在才晃悠到汴州地界?爬也爬到了吧?龟速都比这快!”

  “问题就在这‘龟速’上。”李璃雪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薄册子,小心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朱砂印记。“这是从集仙殿残骸里抢出的户部漕运底档副本。你们看,”她的指尖点在一行记录上,“‘济州漕三批,船十二,载新粟米一万二千石,于八月初三发’。而前日我们路过汴州漕运分司,那分司主簿王有德亲口说,此批船因‘河道淤塞、纤夫不足’,延误至今,仍在途中。”

  石憨的目光从那些吃水极深的漕船上收回,落在李璃雪手中的册子上,声音低沉:“船重如此,不似空载。延误是真,粮…未必在船上。”

  “贪!”如兰猛地一拍船舷,小船剧烈一晃,“这帮狗官,定是私吞了粮食,弄些压舱石糊弄!害得前方将士饿肚子,百姓没粮吃!”

  李璃雪合上册子,眼中寒光更甚:“怕不止是吞粮。如此明目张胆的延误,必有更深的勾当。安禄山在河北道大肆囤粮,这些‘延误’的粮食,怕是有不少流向了范阳!”她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三人心头。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只剩下浑浊河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和纤夫号子那拖长的、带着血汗味的尾音。

  小船尾随那支“济州漕三批”船队,在蜿蜒的汴河上又漂流了半日。日头西斜,将浑浊的河水染成一片粘稠的金红。前方河道渐宽,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回水湾,岸边芦苇丛生,形成天然的避风港。

  那支船队缓缓驶入回水湾,依次下锚泊船。船工们吆喝着,抛缆绳,搭跳板,岸上似乎早有接应的人影晃动。

  “停远些。”石憨低声道。船夫会意,将小船悄然撑到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边缘,借着暮色和水草的掩护,远远窥视。

  漕船停稳,并未如常卸货。反而有数十名精壮汉子,穿着漕帮短褂,动作麻利地从船舱里抬出一个个沉重的、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木箱,通过跳板迅速运上河岸,消失在芦苇丛深处。那些箱子显然分量不轻,压得抬杠的汉子腰背深深弯下。

  “不是粮食!”如兰眼睛瞪得溜圆,“这分量…是铁?”

  石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木箱落地时在松软河滩上留下的深陷足迹,以及搬运汉子手臂上坟起的肌肉线条,缓缓点头:“是铁。生铁锭,或者…兵器胚子。”他握紧了枣木棍。漕运船队,竟成了叛军走私军械的通道!

  “看!”李璃雪突然低呼,指向船队末尾两艘并排停泊的漕船。这两艘船无论形制、大小、吃水深度,甚至船帮上斑驳的旧漆痕,都一模一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孪生子!

  “双生船?”石憨眉头紧锁。漕运之中,为防意外,有时会安排备用船只,但多是同批不同号,如此分毫不差的“双生”,闻所未闻。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两艘“双生船”中的一艘,船身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倾斜!仿佛水下有什么巨物猛地将其拽向一侧!

  船上的船工发出惊恐的尖叫,慌乱地奔跑,试图稳住船身。然而,倾斜的速度快得惊人!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刺耳**,那艘漕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被无形巨手掀翻,猛地侧倾,船舱大量进水,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浑浊的汴河之中!激起巨大的浪花和水泡!

  事发突然,岸上搬运的人和船上其他船工都惊呆了。落水的船工在水中扑腾呼救,场面一片混乱。

  “救人!快救人!”岸上有人反应过来,嘶声大喊。附近的漕船纷纷放下小艇,手忙脚乱地打捞落水者。

  而石憨三人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沉船的位置。那艘船沉没得太快,太干脆,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更诡异的是,沉船点并非深水区,而是靠近芦苇丛的浅滩,河水浑浊,水草纠缠。沉船后,水面迅速恢复平静,只留下几块漂浮的碎木和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旋转,吞噬着一切痕迹。

  “沉船…走私…”李璃雪喃喃自语,脑海中各种线索碎片飞速碰撞,“是了!双生船!一艘沉没,报损销账,另一艘便可李代桃僵,将私运的军械‘洗白’成‘意外沉没’的粮食!好一个‘刻舟求剑’!他们不是在捞剑,是在捞银子!”

  “刻舟求剑?”如兰愕然。

  “蠢货以为在船上刻个记号,就能在河底找到掉落的剑。”李璃雪眼中寒光闪烁,语速飞快,“这些贪官污吏也一样蠢!他们以为沉掉一艘空船(或少量压舱石的船),报称是满载粮食沉没,就能在账册上‘沉掉’那些被他们私吞、转卖的万石粮食!另一艘一模一样的船,便可大摇大摆,载着真正的‘货’——军械,驶向目的地!沉船是假,销账是真!掩人耳目,偷天换日!”

  石憨缓缓站起身,枣木棍点在船头,发出沉闷的笃声。

  他望着那渐渐平息的沉船漩涡,声音低沉而冰冷:“粮在账上沉了,铁在暗处流了。好算计。但铁沉了,总要捞起来。”他目光转向岸边芦苇丛深处,那些军械木箱消失的方向,又扫过混乱的打捞现场。“沉船是饵,引开注意。真货,怕是已在转运途中。”

  “必须找到沉船证据!”李璃雪斩钉截铁,“沉船处必有破绽!水下若真是空船或只有压舱石,便是铁证!还有那些军械,顺着芦苇丛的痕迹追!”

  “我去追岸上的!”如兰立刻请缨,眼中燃起战意。

  “不,”石憨摇头,目光如电,“岸上痕迹易毁,打草惊蛇。水下,才是死证。”他看向那浑浊得如同泥汤的河水,又掂了掂手中的枣木棍。“这水太浑,寻常人下去,伸手不见五指,摸不到东西。”

  “那怎么办?”如兰急了。

  石憨没有回答,目光扫过小船船舱角落堆着的几件杂物:一团备用的粗麻绳,一块船夫用来压腌菜坛子的、巴掌大小、黑黢黢的磁石,还有一截备用的、用来绑帆索的坚韧牛筋。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船家,靠过去!靠近沉船点!别太近,别引人注意!”石憨沉声吩咐。小船夫虽不明所以,但被石憨身上那股沉凝的气势所慑,依言将小船悄无声息地划向沉船区域的外围。

  此时,打捞落水者的混乱尚未平息,无人注意这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

  石憨迅速行动起来。他解下那团粗麻绳,将一端牢牢系在枣木棍靠近棍尾的位置,打了个极其牢固的水手结。接着,他拿起那块沉甸甸、吸附着铁屑的磁石,用坚韧的牛筋将其一圈圈、死死地绑缚在枣木棍的棍头!

  牛筋勒进木棍,几乎要将棍头箍裂。最后,他仔细检查了绳结和绑缚,确认万无一失。

  一根枣木棍,尾系长绳,头缚磁石,成了一件奇特的水下探物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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