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两世师徒再相见

　　黑暗。

　　不是安宁的黑暗，而是一片混沌的、充斥着嗡鸣声的黑暗。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与那杆银枪碰撞时发出的清脆鸣响，成了我坠入这片深渊前，听到的最后一点人间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死寂。

　　一种能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无边无际的死寂。

　　我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块石头，在这片虚无之中，不断地下沉，下沉。那些折磨了我数月的、属于高烧的幻象，此刻都已消失。

　　“我是谁”我的思维又开始混乱。

　　我是那个在茶馆里说书的疯老头子吗？

　　我是那个在难民堆里，看着“易子而食”而肝胆欲裂的无助凡人吗？

　　还是……我是那个，在记忆的碎片之中，曾一剑霜寒十四州，也曾为两个弟子自爆而心碎如尘的……林清扬？

　　我分不清。

　　当一个人的过去，现在，与那虚无缥缈的“前世”，都搅成了一锅无法分辨的粥，那“自我”的存在，便成了一个最可笑的伪命题。

　　或许，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一缕，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痛苦的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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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

　　一个沙哑的、充满了疲惫的声音，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将我从那片混沌的深渊之中，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我费力地睁开眼。

　　眼皮，重得如同两扇被水浸透了的城门。

　　模糊的光影之中，一张清瘦的、熟悉的脸，映入了我的眼帘。是他，那个白袍的书生李岩。他正半蹲在我的身旁，那双平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眸之中，此刻，却写满了我能读懂的困惑与……一丝担忧。

　　他的手中，端着一只粗糙的陶碗，正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我的嘴边。

　　一股温热的，带着淡淡药草苦涩气息的液体，顺着我的唇角，缓缓地渗了进来。

　　我本能地，开始了吞咽。

　　那药汤很苦，却又带着一种，能将我那即将熄灭的生命火种，重新点燃的力量。

　　“他醒了！”

　　另一个，清脆的、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子。

　　看到了那道，鲜红色的身影。是高红英。她也蹲在我的身旁，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脸上，此刻，却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她那明亮得如同寒星的眼睛，因一夜未眠，而布满了血丝。

　　“老先生，您……您感觉怎么样？”

　　她看着我，那声音，带着一丝轻柔与小心。

　　我看着他们。

　　看着这两张年轻的，熟悉的脸。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想喊。

　　我想喊出那两个，早已在我那破碎的灵魂深处，呼喊了千百遍的名字。

　　秋燕……

　　张凌……

　　然而，我张了张嘴，从那干裂的，发不出声音的喉咙里，挤出的却只是一声，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沙哑。

　　“呃……”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那早已干涸的眼眶之中，奔涌而出。

　　我不是在哭我自己。

　　我是在哭他们。

　　哭他们忘了我。

　　还有他们仍记得，那份早已刻入他们灵魂处的善良。

　　“他……他又犯病了。”高红英看着我这副，涕泪横流的疯癫模样，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露出了一丝无措与心疼。她下意识地，便要伸出手，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别碰他。”

　　李岩那只，总是握着书卷的手，却先一步，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我，那双平静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他……很不对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倒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气。”

　　“气？”高红英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气？”

　　“说不上来。”李岩摇了摇头，他那总是能将天下大势，都洞悉于心的聪慧脑袋，在这一刻，似乎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那感觉，不像是内力，也不像是杀气。倒像……倒像，我小时候，在村里的道观里，闻到的那种香火的味道。很淡却又……很重。”

　　他说着，松开了高红英的手腕。

　　他站起身，走到了那扇，同样是破旧的窗前。

　　他推开了窗。

　　清晨的第一缕，带着清冷的风，吹了进来。也吹起了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袍。

　　“或许，是我多心了。”他看着窗外那片，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血战，此刻，却又在晨曦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宁静的城池，缓缓地说道，“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可怜的疯老头子吧。”

　　他说服不了他自己。

　　我躺在那冰冷的硬板床之上，静静地听着他们那充满了困惑的对话。

　　我的心在滴血。

　　我与他们近在咫尺。

　　却又远隔天涯。

　　这便是我的真空之劫吗？

　　让我找到他们，却又让我无法与他们相认。

　　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这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乱世洪流之中，挣扎，沉浮。

　　而我这个，本该是他们最坚实的依靠的师父，却只能以一个“疯老头子”的身份，躲在暗处，无声地看着。

　　天道……

　　你好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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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高红英，为我盖好了那件带着她体温的，鲜红色的披风。

　　李岩，则将那碗还剩下大半的药汤，放在了我的床头。

　　然后，他们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间，充满了压抑与悲伤的厢房。

　　我听到了，门外，李岩那刻意压低了的，对守在门口的李定国，所发出的嘱咐声。

　　“……看好他。”

　　“别再让他到处乱跑了。”

　　“是，军师。”

　　脚步声，渐渐远去。

　　整个世界，再次，恢复了死寂。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具真正的尸体。

　　只有那两行冰冷的泪水，还在无声地自我那布满了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浸入那早已是肮脏不堪的枕头之中。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

　　或许是一天，又或许是三天。

　　我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了。

　　那并非是身体的好转。

　　而是我的心死了。

　　当一个人，连那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都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地碾碎之后。

　　那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一丝火焰便也随之熄灭了。

　　我不再去想我是谁。

　　也不再去想他们是谁。

　　我只是麻木地，接受了这个我是一个即将死去的疯老头子的设定。

　　就这样吧。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这场无人知晓的重逢之中，闭上双眼。

　　或许，是对我们三人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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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让我，就这么轻易地解脱。

　　第五日的黄昏。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要被那片黑暗吞噬之时，一阵熟悉的，沙哑的，充满了故事味道的声音，自那空空如也的厢房之外响了起来。

　　“……话说，那梁山泊的好汉，晁天王，因奸人暗算，不幸中箭身亡。临死之前，他留下遗言，谁能攻破那祝家庄，活捉那史文恭，谁便是这梁山泊的，下一任寨主……”

　　那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却像一根坚韧的绳索，将我那即将沉入死亡深渊的灵魂，一点一点地向上拉扯。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门口。

　　我看到了。

　　看到了，就在我这厢房之外的，那片小小的庭院之中。

　　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数十名，同样是缠着绷带，缺胳膊断腿的伤兵。

　　他们一个个，都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专注的眼神，望着庭院的中央。

　　望着那个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之上，手里拿着一本破旧不堪的《水浒传》，正有气无力地为他们讲述着那段，早已被他说过无数遍的故事的……

　　李定国。

　　他那张麻木不仁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了一丝，笨拙的，模仿着我当年说书时，那副认真的表情。

　　他的声音很难听。

　　他的故事讲得更是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但那些伤兵们，却听得津津有味。

　　仿佛，那不是一个故事。

　　而是他们，在这场煎熬之中，唯一的，能让他们，暂时忘却痛苦的……

　　精神良药。

　　我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个正笨拙地模仿着我的李定国。

　　看着那些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那不成调的故事的伤兵。

　　我那颗本已是死寂了的心脏。

　　竟不受控制地再次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求生的欲望，竟自我身体深处，顽强地生长了出来。

　　我不能死。

　　我现在……

　　还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我还有故事没有讲完。

　　我还有许多许多，关于“希望”与“活路”的道理，没有告诉他们。

　　我转过身，重新走回了那间，冰冷的厢房。

　　我端起了，那碗放在床头，早已是凉透了的药汤。

　　我没有半分的犹豫。

　　我仰起头。

　　将那碗，苦涩的，却又充满了“生”的味道的药汤。

　　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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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之后。

　　我活了下来。

　　我的疯病，似乎也好了许多。

　　我不再，时常陷入那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幻觉之中。

　　我的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我依旧想不起我是谁。

　　也想不起那两个，一红，一白的身影，究竟与我有何渊源。

　　我只是本能地，觉得他们很亲近。

　　也本能地想要去靠近他们，守护他们。

　　我重新操起了我的“旧业”。

　　我不再是躺在那独轮车之上。

　　我拄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杖。

　　每日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那充满了恶臭与呻吟的伤兵营里。

　　我为他们继续讲述着，那些早已被我说过无数遍的，关于“陈胜王”与“梁山泊”的故事。

　　我的声音依旧是，沙哑，干涩。

　　但那声音之中，却多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坚定。

　　而那两个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那小小的“书场”之外，远远地，静静地，看着我的身影。

　　也越来越多。

　　他们从不靠近。

　　也从不与我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

　　看着我这个，在他们眼中，疯疯癫癫的，却又总能为这支，死气沉沉的队伍带来一丝生机的……

　　老头子。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是两世的师徒。

　　却在这最残酷的乱世之中。

　　进行着一场沉默的……

　　重逢。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我只知道。

　　只要我还能看到他们那，一红，一白，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我便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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