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一指点化故人魂

　　帐篷的门帘，被清晨的寒风吹得微微晃动。

　　金色的光华自我周身敛去，如同潮水般退回体内，那盏本已燃尽的油灯恢复了昏黄，只剩下豆大的火苗，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微不足道。

　　我依旧盘膝坐在那张铺着发霉干草的硬板床上，一身青衫，黑发如瀑，与方才那个行将就木的疯老头子判若两人。

　　门口，高红英和李岩就那么站着，如同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雕。

　　她那只总是紧握长枪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双明亮如寒星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写满了远比见到千军万马还要强烈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他则下意识地将手，护在了她的身前。那张总是平静得如同古井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那双能将天下大势都洞悉于心的聪慧眼眸，此刻却被一种，足以将他所有理智都颠覆的巨大困惑所填满。

　　他们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从荒诞不经的志怪小说里走出来的妖魔。

　　“你……”

　　终究是李岩，那颗被千锤百炼的心，先一步从那巨大的冲击之中，挣脱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清冷与平静，而是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您……究竟是……谁？”

　　“您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护国真君，您来我们军中，是来观察我们，还是要来除掉我们？”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们，看着这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那颗刚刚才历经了真空之劫，本该是圆融通透、古井无波的道心，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名为“酸楚”的涟漪。

　　我缓缓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我的动作很慢，很轻。

　　我一步一步，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高红英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她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住了腰间那柄短刀的刀柄！那是一种，在面对未知危险时，早已刻入她骨髓的本能反应！

　　而李岩，则纹丝不动。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充满了探究与警惕的眼睛，像两柄无形的利剑，试图将我从里到外，彻底地剖开。

　　我没有在意他们那充满了敌意的戒备。

　　我在他们身前三尺之外，停下了脚步。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袖撒娇的小丫头，一般无二的倔强脸庞。

　　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充满欣慰与苦涩的微笑。

　　“秋燕。”

　　我的声音很轻很沙哑。

　　却如同一道，跨越了时空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她的心上！

　　她那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僵！那张英挺的脸上，所有的戒备与敌意，都在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茫然！

　　“你……叫我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我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依旧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白袍书生。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秋燕身后，用自己那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师姐的清冷少年，分毫不差的脸。

　　“张凌。”

　　“轰——”

　　李岩的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他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露出了近乎于“惊恐”的神色！

　　这两个名字像两把早已被遗忘了的钥匙。

　　在这一刻被我用一种最直接，也最粗暴的方式，狠狠地插进了他们那被轮回的尘埃，所封锁的锁孔处！

　　他们不记得。

　　但他们的灵魂记得。

　　我没有再给他们任何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机会。

　　我缓缓地抬起了我的右手。

　　那只不再是干瘦枯槁，而是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仿佛是由最完美的暖玉雕琢而成的手。

　　我伸出了两根手指。

　　食指与中指。

　　我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他们做出任何的闪避与抵抗。

　　但他们没有动。

　　他们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两具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任由我那两根散发着柔和金光的手指，缓缓地向着他们的眉心点了过去。

　　指尖触碰到了他们那冰冷的，却又无比熟悉的肌肤。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闭上了双眼。

　　我的神识如同决堤的天河，自我的指尖毫无保留地，涌入了他们那充满了困惑与挣扎的识海！

　　我“看”到了。

　　在秋燕的识海之中，一头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充满了不屈与战意的火凤正在痛苦地嘶鸣。它的身上，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阴冷与诡谲气息的黑气。那黑气如同跗骨之疽，不断地侵蚀着它的神魂，让它的火焰变得狂暴，也变得……不受控制。

　　而在那火凤的身下，一片混沌的识海深处。一柄断裂的锈迹斑斑的古剑残影，正静静地沉浮着。那残影之上充满了“守护”与“牺牲”的意念。

　　我明白了。

　　火凤是她今生的“道”。

　　断剑则是她前世的“根”。

　　而那缕黑气，便是那早已被皇太极他们，利用各种对他们的支援，偷偷地种下的属于光明教的蛊毒。它在不断地放大着她心中的杀伐与戾气。

　　我的神念化作了一只，温暖与慈悲的大手。

　　那大手轻轻地将那缕在她识海之中，盘踞了多年的黑气，如同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般，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然后那只大手，又缓缓地探入了那片混沌的识海深处。

　　将那柄沉寂了多年的断剑残影，轻轻地捞了起来。

　　我没有去修复它。

　　我只是将那断剑之上，所蕴含的那份属于“守护”的意念，与那属于“牺牲”的悲壮，尽数提炼而出。

　　化作了一股清凉的充满了“韧”性的溪流。

　　缓缓地注入了那头正在痛苦嘶鸣的火凤的体内！

　　“唳——”

　　火凤发出一声，充满了痛苦与新生的高亢凤鸣！

　　它那本是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火焰，在这一刻，竟渐渐地变得柔和内敛！

　　那火焰的颜色，不再是单一的，充满了杀伐之气的血红。

　　而是化作了一种，外层是火焰的赤红，内里，却蕴含着属于“守护”的金红！

　　她今生的道心圆满了，虽然功力没有任何增长。

　　她今后是否修行，修行会成什么境界，看她今生的缘分了。

　　……

　　我又“看”向了张凌的识海。

　　他的识海是一片，巨大无比的，纵横交错的棋盘。棋盘之上，黑白二子，正在进行着一场，无休止的算计与权谋。

　　在那棋盘的正中央，同样，也盘踞着一缕与秋燕识海之中同出一源的阴冷黑气。

　　而在那棋盘之下，同样也镇压着一柄与秋燕那柄断剑，本是一对的另一柄断剑残影。

　　我如法炮制。

　　抹去了那缕，让他变得过于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黑气。

　　提炼出了那份属于“张凌”的，不动如山的“守护”之念。

　　将其化作了那棋盘之上，一颗看似是平平无奇，却又足以镇压所有杀伐，定鼎乾坤的……

　　天元！

　　他的道心也圆满了。

　　做完这一切，我缓缓地收回了我的手指。

　　我睁开了双眼。

　　他们二人依旧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震惊与困惑。

　　只有一种大梦初醒般的，释然与澄澈。

　　他们记起前世的种种大概。

　　那份记忆虽早已被轮回的洪流洗去。

　　他们记起了我是谁。

　　记起了那份刻入了他们灵魂深处的，本能的孺慕与信赖。

　　“师……父……”

　　秋燕的嘴唇在颤抖。她看着我，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眸之中，蓄满了滚烫的泪水。

　　她没有再问。

　　她只是缓缓地跪了下去。

　　她身旁那个总是沉默的，清冷的白袍书生。

　　也同样对着我这个赋予了他们第二次“新生”的人。

　　缓缓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那沾满了泥土的地面，碰撞发出了两声沉闷的，充满了归宿感的闷响。

　　我没有去扶他们。

　　我坦然地受了这一拜。

　　“起来吧。”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足以让他们将所有委屈与痛苦，都尽数放下的力量。

　　“你们的路，还要自己走下去。”

　　我看着他们那两张，充满了孺慕与依赖的脸，平静地为他们下达了我这作为“师父”的指令。

　　“听好了。”

　　“我只说一次。”

　　“那李自成，其身上的‘紫微帝星’之气，乃是借势而成，根基不稳。其为人虽有豪气，有侠义与仁爱，却无远见。可为一时之雄主，却非天命之真龙。”

　　“他入京之后，必为那龙椅之上的虚名所惑，为那京城的繁华所腐。届时军纪败坏，民心尽失，便是他气数已尽之时。”

　　“你们切不可随他一同踏入那座名为‘紫禁城’的地方，那里还有着残存龙气的大阵，会对你们产生反噬。会激活还有很多人身体内的蛊毒。”

　　“那关外的后金才是这盘棋真正的弈者。他们早已在你们，乃至整个闯军高层的心中，种下了难以察觉的‘蛊’。今日，我虽为你们拔除却难保他们没有后手。”

　　“此一系列战役之后，李自成会更加狂妄，也更有猜疑之心。你们当寻一由头脱离此军。”

　　“去南方，去那片尚未被战火波及的江南。去寻一个名叫‘黄宗羲’，一个名叫‘顾炎武’的书生。”

　　“告诉他们，我曾留下的‘文明方舟’，需要他们一同来掌舵。至于那‘文明方舟’在哪里，需要他们保重自己，等待有缘人。”

　　“这便是我交给你们最后的任务。”

　　“至于你们自己……”我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柔和，“若有一日，这天下之大，如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处。”

　　“便回那座名为‘清玄’的道观吧。”

　　“也许我会有机缘在那里。也许……”

　　我说完了。

　　我看着他们那似懂非懂，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

　　我知道。

　　我与他们之间那两世的师徒因果。

　　至此已了。

　　我的心中再无半分挂碍。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转过身。

　　一步踏出。

　　我的身影便如同一缕从未出现过的青烟。

　　悄无声息地自这间小小的军帐之中。

　　消失了。

　　只留下那两个还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年轻身影。

　　与那盏在晨曦之中，依旧顽强地燃烧着的……

　　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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