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54章 七七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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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母亲即有家,

  不是屋檐下的砖瓦,

  是灶台边那盏不灭的灯,

  是深夜里那声“饭在锅里,热着呢”。

  风再大,雨再斜,

  只要她在,

  门槛就低,低到尘埃里也能爬回去;

  门环就暖,哪怕指尖结冰也能被烫化。

  母亲在,自己始终像孩子,

  白发只是时间的恶作剧,

  皱纹不过是她掌心的回纹,

  一展开,

  仍是当年放学路上那只被攥出汗的小手。

  她喊一声乳名,

  所有勋章都变回纸飞机,

  所有盔甲都成纸糊,

  你在外头装得再像大人,

  一回头,

  她把你拎回身高尺上,

  指甲在刻痕旁一比:

  “才长这么点,还早呢。”

  母亲在,归途有期,

  春运的票根、高速的堵塞、异乡的残月,

  都只是她针脚里预留的线头。

  她把日历撕成纸船,

  放进灶膛,

  让火舌沿着纸边舔,

  舔成一条炊烟的归途——

  你闻见烧焦的糖味,

  就知道那是她把冰糖炖梨又熬糊了;

  你听见油锅“呲啦”一声,

  就知道那是她把整条河湾炸成藕盒,

  等你靠岸。

  若有一天她不在了,

  归途就成了一条无钉的轨,

  火车冲进夜色,

  连尾灯都不知该往哪儿晃。

  可只要她还在,

  哪怕拄拐也站成一棵矮矮的槐树,

  让所有的路,

  自动朝她拐弯。

  七七想母亲了,想得很轻,又很疼。

  那疼像一根缝衣针,藏在心口最软的肉里,

  不碰时它只是冰凉地贴着,

  一碰,就整根没了进去,

  连针眼都找不到,

  却牵出长长长长的线,

  把“母亲”两个字,

  一针一线,缝进她每一次呼吸。

  她想起母亲那副身姿——

  瘦,削得像腊月山脊上最后一棵高粱,

  风一掀,就晃,

  却从不折。

  肩胛骨在旧蓝布衫下支起两座小小的“山”,

  把生活的雪一层层接住,

  再悄悄化掉。

  那背影像一根倔强的火柴,

  划破贫穷的黑夜,

  爆出一声极轻的“嚓”,

  却把整间茅屋都举亮。

  七七小时候喜欢跟在背后踩影子,

  踩得碎,

  它又重新拼起来,

  站得比她还直。

  那执念更瘦,瘦得只剩一句话:

  “别怕,有娘。”

  四个字,

  母亲用一生去注音——

  注成深夜纺车嗡嗡的韵母,

  注成大雪封门时仍要去井边挑水的去声,

  注成把唯一的鸡蛋划进孩子碗里、

  自己舔蛋壳的轻音。

  穷得连老鼠都搬家,

  她还在灶台上留一碗热水,

  说“万一有人路过冷呢”。

  苦难像一把钝刀,

  天天来刮,

  她却把刀口刮成了亮,

  照出儿女的眉眼,

  照出明天的日头,

  照得自己越来越薄,

  薄得像最后一页日历,

  却还要用背面给孩子演算数学题。

  如今七七站在城市高楼的落地窗前,

  霓虹像一筐打翻的糖纸,

  甜得发空。

  她忽然明白:

  母亲把“不怕”留给了她,

  把“苦难”带走了;

  把挺拔留给了她,

  把瘦弱带走了;

  把家留给了她,

  把自己带走了。

  于是七七学着母亲的样子,

  把背微微撑起,

  像撑起一柄旧伞,

  伞骨吱呀,却仍能挡一点雨。

  她轻声喊一句“娘”,

  风就把这个字捎回山里,

  七七想母亲给她炖的鸡肉了,想得舌根发苦,想得眼眶发烫。

  那口鸡肉的滋味,不是餐馆里浓油赤酱的喧嚷,也不是高压锅二十分钟速成的敷衍。是母亲用一整天的光阴,慢火、砂锅、井水、老姜,一点盐、两滴酱油、三片干山楂,把一只鸡炖成一锅月光。汤面浮着金,像黄昏最后一缕日照,油星子碎成星子,漂成一条银河。锅盖一掀,白雾先扑到屋梁上,再扑到七七脸上,烫得她直眨眼,却舍不得躲——那雾里有母亲袖口渗出的肥皂香,有灶膛里松柴的烟,有隔壁家晾衣绳上被风吹落的尿布味,混成一种叫“回家”的配方。

  母亲先给她盛一只翅膀,说“飞得远也要飞回来”;再捞一只鸡腿,说“站得直也要学会跪”。鸡胸留给父亲,鸡头剁碎喂猫,鸡杂炒青椒,鸡骨架翻回锅里继续滚,滚到灯芯结穗,滚到星星都困得眨眼。七七捧着碗,汤沿滴在手背上,烫出一个小水泡,她却不哭,先吮一口:那烫像一条小蛇,从舌尖窜到胃里,再顺着脊梁爬出来,变成一声满足的叹息。肉脱了骨,像孩子脱了母亲的手,却仍带着骨髓里最后一丝牵挂;骨又脱了髓,像母亲脱了年华,却仍坚持站在汤里,熬出最后一滴甜。

  后来七七走得很远,吃过椰子鸡、汽锅鸡、辣子鸡、三杯鸡,它们有的用干冰腾云驾雾,有的用铜锅烈焰烹油,却再没一口能把她的童年炖得酥烂。她试过自己买土鸡、买砂锅、买母亲牌酱油,甚至把厨房灯拧成二十五瓦的昏黄,可锅盖一响,她就慌了——火候不对,时间不对,连井水的矿物质都不对。最不对的是,灶台前少了一个人,用围裙擦手,用指尖试咸淡,用声音把她从客厅拎回来:“丫头,别偷吃,烫!”

  此刻夜已深,七七把便利店买的即食鸡汤倒进微波炉,金属碗沿溅出几点残星。转盘嗡嗡转,像极当年纺车的节奏。她俯身,把脸埋进蒸汽,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塑料盖上,砸出一圈小小的涟漪——那涟漪里浮出一只鸡腿,

  像母亲又一次回答:

  “别怕,有娘。”

  七七更想娘那句“我没事,不用回家,打个电话就行”——

  想得像一根倒刺,扎在喉咙最深处,

  平时藏得极好,

  一开口,

  就勾出整条舌根,

  连血带沫,

  全是“没事”两个字的味道。

  那声音是母亲特制的“谎言罐头”,

  铁皮下腌着一整年的风霜:

  腊月里咳到窗棂发颤,

  她说“没事,寒气逗我玩”;

  三月里弯腰栽秧,

  腰像断穗的稻秆,

  她说“没事,田痒让我挠”;

  七月里半夜疼醒,

  床头瓷缸接满汗珠,

  她说“没事,热得冒点泉”。

  “没事”是母亲最拿手的刺绣,

  把疼绣成一朵蔫了的腊梅,

  把苦绣成一片卷边的荷叶,

  再顺手把针脚埋进自己掌心,

  让儿女远远望去,

  只见一幅“岁月静好”。

  七七以前信,

  信得把寒暑假都剪成碎片,

  换成车票、机票、高铁盒饭,

  换成“妈,我忙,下周”。

  电话那端,

  母亲把“没事”说得极轻,

  轻得像一片退烧贴,

  啪嗒一下盖在七七所有愧疚上:

  “别回来,费钱,

  打个电话就行,

  妈把声音调最大,

  比面对面还清楚。”

  于是七七就真的——

  把回家调成静音,

  把团圆设成飞行模式,

  把“妈我想你了”

  压缩成30秒语音,

  再被母亲收藏进“宝贝”文件夹,

  夜里循环播放,

  音量一格一格往上加,

  直到把手机扬声器震出裂纹,

  像震出一道偷偷敞开的门缝。

  直到有一晚,

  “没事”突然断了线。

  电话那头只剩风,

  风穿过空荡的屋,

  吹得听筒里嗡嗡作响,

  像母亲把最后一口气

  也缝进了“没事”——

  这一次,

  她连“不用回家”都省了,

  只把四个字留成遗言:

  “打个……电话……就行……”

  七七才终于听懂:

  原来“没事”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张车票,

  单程,

  终点叫“来不及”。

  如今七七每天给那个号拨一次,

  彩铃换成系统冰冷的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她就把手机贴在耳边,

  假装那是母亲又一次撒谎:

  “我没事,

  不用回家,

  打个电话……就行。”

  而这一次,

  七七把“电话”两个字,

  说了一整夜,

  说到天亮,

  说到泪水把键盘泡到短路,

  说到“没事”终于反刃,

  把她的心脏划成

  一张永远到不了站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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