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旁观的局中人（完）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战争结束了。

　　六位英雄为萨卡兹赢得了百年的未来，新的魔王横空出世，她与她的兄长在这场战争中挺身而出，支撑了岌岌可危的战线。

　　于是，歌利亚镇守城门，大女妖布下杀阵，特雷西斯直冲敌阵，将联军主帅斩首，血魔与食腐者献上了敌首的战功。

　　胜利的消息传遍卡兹戴尔，举国的萨卡兹皆在欢庆，无不为了两位领袖的传奇故事而津津乐道。

　　他们开始相信，萨卡兹又迎来了一位天选的魔王，一个真正的英雄。事实也确实如此，近百年的再一次团结即将到来。

　　可是在这欢庆之中，尸骨之下，奉献了一切的平凡之人却无人问津。

　　...

　　魂灵大熔炉。

　　现在这里很安静，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从战场上运回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在一起，他们都是在战争中逝去的萨卡兹战士。

　　萨卡兹其实对逝去之人十分尊重，但是在没有足够条件的情况下，逐渐形成了将逝去之人葬于熔炉之中的习惯。

　　平民萨卡兹相信这会让逝去之人，在烈火中飘向众魂获得归宿，与卡兹戴尔永远共存在一起，同样温暖活着的人。

　　因为正值庆典，萨卡兹们举杯共庆，庆祝战争的胜利与魔王的加冕，庆祝英雄们的丰功伟绩，所以现在暂时没人在这里为死去的同胞超度。

　　不，或者说还是有两个的。

　　李沫心与变形者集群来到这里，寻找着那位逝去的平凡之人。

　　变形者集群其实很好奇，不过依旧尽心尽责的试图提供帮助：“需要我们帮忙吗，很难找哦。”

　　“不，不需要，你帮我防着周围就好了。”

　　李沫心依旧拒绝了变形者集群的好意，来到战士们遗体的旁边，轻出了一口气后开始翻找。

　　他没有用法术，仅凭双手。

　　双手推开一具又一具躯体，冰冷的皮肤或骨骼与手指摩擦着，就像是石头与石头在互相摩擦，如此刺骨冰寒。

　　这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们，冰冷的脸庞上还保留着生前的某个表情，不甘或愤怒、疑问或仇恨。

　　依旧张开的嘴、未曾合上的眼，空洞冰冷地呐喊着刻骨的仇恨，似乎也在质问着李沫心他们为何殉难。

　　他们的声音如在耳间，依凭着黑色的晶体传播，在李沫心同样冰冷的身体里一遍又一遍的回荡。

　　血液已经干涸，可血海荡漾不息，染红的双手无从洗净。李沫心没有回应他们，因为安抚只是徒劳抗辩。

　　他只是翻动着，扒开一个又一个铭刻愤恨的墓碑，这一堆没有就下一堆，爬上去跳下去也无所谓。

　　终于他停下了双手，找到了，将那具躯体抱了出来，轻柔又郑重地将其放在地上摆平。

　　那正是以勒什。

　　他就那样安静的躺在这里，眉目柔和，一如他生前那般，靠着枕头躺在床前，只是因为病痛而暂时睡着了。

　　在火光的照耀下，以勒什的面容是那样平静，没有愤恨、没有悲鸣，已然满足而安详闭目。

　　李沫心在这一刻连呼吸都屏住了，伸出那曾被紧握的手指，去触碰了一下以勒什宁静的脸颊，然后是肩膀、双手...

　　最后直到腹部，李沫心突然把手抽了回来。

　　那是一个半圆形的缺口，是维多利亚炮弹撞击留下的。

　　也许是因为以勒什的身体已经濒临破碎，那炮弹撞击后居然没有爆炸，而是留下致命伤又落向了别处，因此以勒什的遗体才能如此完整。

　　以勒什身上的那件华服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那件老旧的学者内衬。大概是负责收尸的某个萨卡兹看布料还不错，于是干脆就扒了下来回收利用。

　　没有人认出这曾是他们的魔王，大概只觉得是某个找死的有钱小白脸误入了危险的战场。

　　所有人都在为新登基的魔王特雷西娅庆贺着，能认出以勒什身份的萨卡兹，大多都死在了那为了创造机会的敢死冲锋中。

　　“需要我们帮忙吗？”

　　看着李沫心正在为以勒什整理那朴素的仪容仪表，变形者集群似乎又找到了搭话的理由：“再怎么说，也不能让魔王殿下被扒光了上路吧？”

　　“不需要。”

　　李沫心只是伸手为以勒什整理脖领子，淡淡的拒绝了变形者集群的提议：“以勒什会高兴的。”

　　在身为魔王威风了一把后，死了还能为某个萨卡兹平民留下点什么，以勒什如果知道大概会笑出声。

　　在以勒什看来，这倒也不错。

　　“哦...你们真有默契。”

　　变形者集群干巴巴的捧场，配合情景看上去有点地狱——他们就算再怎么感情淡漠，也知道自己好像是说错了话。

　　但李沫心也没有深究，只是看着那腹部缺口处生出的结晶...狰狞地霸占着原本干净的身躯。

　　如果再不火化，可能会成为新的感染源，并且李沫心知道自己就是来这么做的。

　　他再一次伸出手，停顿片刻后摁在了那些漆黑结晶上，漆黑色的眼中忽有金色的菱形浮现。

　　于是那些狰狞的石头忽然闪烁，逐渐消融成一点点的金色荧光，散了一圈后钻进李沫心的衣袍。

　　看着这一幕，变形者集群忽然感觉李沫心发生了些许变化，但是却完全说不上来...好像更加...沉重了？

　　他们感觉这不像是好事，可李沫心似乎并不想告诉他们。

　　这时，李沫心再次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金色的菱形已然消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不，并不是。

　　以勒什的遗体格外干净，一尘不染，似乎更加的安详了。那些生前折磨着他的痛苦，此时已被引渡至他人。

　　“过来帮忙，为他们收收尸吧。”

　　李沫心淡然开口，好像刚刚的颤抖与变化都是错觉，他依旧是那么一个如同石头般冰冷的人。

　　变形者集群们想不明白那么多，干脆就不想了，上前一同帮起了忙。将熔炉的火焰烧大，为平静的逝者引渡最后一程。

　　以勒什，这位平凡的魔王落入火焰中，燃烧成一团灰烬飘散， 卷起了更多的遗尘上涌。

　　随后还有其他的萨卡兹的遗体，变形者集群捏出两只大手，将他们捧起来后全部放进熔炉里。

　　站在熔炉旁的李沫心看着这一切，一片灰烬忽然飘了上来，落在了李沫心的手掌当中，带着些许温暖的残留。

　　李沫心低头看着那遗尘，闭上眼睛，忽然想到：“以勒什啊，这一次我真的分不清哪块才是你了...”

　　其实以勒什真的很普通，虽然身为魔王可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死了之后也无人哀悼。

　　被一发炮弹砸死的魔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自从结晶时代开始，这算得上是最简单的死法。

　　可在那么多魔王之中，以勒什却难得没有死于同胞的背叛。

　　他的一生都在为了萨卡兹的未来而不断地奋斗，最后也是堂堂正正地在为了萨卡兹未来的战斗中死去。

　　并没有那么普通，而是非常特殊啊。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李沫心又回想起他们之间的讨论。

　　“可能以后真的就没有人会记得我了吧？会吗？”

　　“可能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吧？”

　　“但为什么一定要被人记得呢？做一个隐藏在历史里没有名字的人。”

　　“放下你的梦想，就这样主动死去吧。”

　　也许千百年后无人会念诵你的名，也无人会将你的画像高高挂起。但是以勒什存在过，并且为萨卡兹的未来做过些什么。

　　像柴薪一样燃烧过，这就够了，这也就够了。

　　就这样吧。

　　在赴死前那悄声的交流犹在耳边。

　　‘萨卡子们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吗？’

　　“会有的，以勒什，会的。”

　　我不骗你。

　　...

　　可是火焰突然高涨了起来，赤红如血的焰舌忽然在李沫心的脸上舔了一把，刺痛的灼烧感将李沫心从恍惚中唤醒。

　　然后变形者集群就将他从熔炉边缘抓了下来，看着他们一脸担忧的表情，李沫心才知道自己刚刚摇摇晃晃的差点掉进熔炉里。

　　“你没事吧？”

　　变形者集群的一个个体这回一直站在他旁边，在其他变形者们都还在干活的时候，获得了监督李沫心不掉下去的权力。

　　“没关系，只是有点累了。”

　　李沫心暂时还不想让变形者集群知道，起码现在还不行，得等到在卡兹戴尔的布置忙完之后才行。

　　此时熔炉燃得更旺了，因为变形者集群加入了更多燃料。但只有李沫心听得见，更多尚未瞑目的灵魂正在向他呐喊。

　　现在还远不是休息的时候。

　　以勒什知道李沫心的身份，知道这场战争为何而发生，也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因此也算死得其所。

　　可是那么多无辜者、那么多萨卡兹，他们是为何而死的？他们死去的是否有价值？

　　他们一定很想知道，献出生命换得的未来，是否如他们所期盼那般。

　　因此李沫心还不能休息。

　　他对着变形者集群说道：“你何必为我担心？”

　　李沫心指了指正在燃烧着的熔炉，那里正有冤魂咆哮：“你们也许应该对我多些提防，不然也许一样会变成被利用的工具，就像那样。”

　　为了稳定状态，也为了恢复行动力。李沫心想要将变形者集群推远些，这样离别时也不会太哭哭啼啼。

　　“这样啊。”

　　变形者集群这时候却格外坦诚：“在我们得到答案之前，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们，直到不再需要我们。”

　　“...”

　　李沫心怔了一下，然后立刻伸手推开面前的变形者集群，起身打算离开。

　　然而变形者集群却不依不饶了起来，刚刚的回答就已经有点不演了，现在除了还没掀牌子外基本上坦诚公布。

　　因为他们刚刚看得清清楚楚，李沫心站在熔炉上时，分明留下了名叫眼泪的事物。虽然很快被火焰抹去，但那一定是真的。

　　变形者集群为此而无比大胆，他们甚至开始以自己的角度理解以勒什了起来——

　　以勒什喜欢与李沫心相处，而且还有着深厚的挚友感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沫心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世界上的人都应该喜欢沫心，不喜欢沫心的人就是脑子不正常。

　　“你会为我们而流泪吗？”

　　变形者集群的一个个体追了上去，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问这种不合时宜的话。

　　他们心中有点作死的小激动，很想看到李沫心为他们而流露些情感，生气或者不满怎样都好。

　　就算要杀死他们，也算是值回票价了。

　　变形者集群的算盘落空了，李沫心并未对他们展露些什么，只是否认道：“我不会为你们而流泪的。”

　　他回答了！赢！win win win！大赢特赢！

　　然而变形者集群已经很满足，烧起尸体的动作越发干净利落了。

　　...

　　远离了喧闹与庆贺，以及那些好奇的打量与冰冷的评判。

　　特雷西娅离开了宫殿的王座、离开了王庭们的庆宴，有特雷西斯帮忙吸引注意力，这位新任的魔王溜得很轻松。

　　穿过大街，来到了熔炉焚烧之处。

　　她想要来此告知逝去之人胜利的消息，告慰在战争中逝去的亡魂。同样，还为了见以勒什最后一面。

　　倘若没有这位魔王殿下最后的牺牲，特雷西斯很难成功阵斩敌方统领。

　　王庭与平民都不记得这位平凡魔王的奉献，但是特雷西娅却不可能不记得，她来此正是想为以勒什送别。

　　送别这位伟大而又平凡的人。

　　不过熔炉似乎已经烧了起来，特雷西娅发现自己来晚了一步，已经有一群萨卡兹正在将亡者引渡。

　　动作统一迅速，并未因特雷西娅的到来而停滞。

　　这时，一个萨卡兹来到了特雷西娅身边，问道：“魔王？”

　　特雷西娅在脑海中回忆片刻，确定了面前这些勤劳家伙们的身份：“变形者集群阁下？”

　　“是我们。”

　　变形者集群见被认出来，索性也就不演了。直接褪去伪装，露出了清一色的原皮身份。

　　看着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人，特雷西娅心中还是很好奇这位古老王庭构造的，但是她更关心的是：“阁下在此地做什么？”

　　此言一出，正在将尸体推进熔炉的变形者集群们停下了手中正在干的活，扭头无言的看着这位新任魔王。

　　这问题就好像是‘师傅，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们这位名义上的新上司，好像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以后不会走路还踩到裙子吧？

　　这样子真的是沫心得意的门生吗？

　　不过仔细一想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今年年龄都还没过百，虽然被称作战争英雄当上魔王，但是也是正常心态。

　　挺有趣的，像沫心。在需要的时候还是得故作威严，其实心理活动非常丰富。用一个词来形容...外冷内热？这应该是特雷西斯。

　　总之这对兄妹还挺可爱的。

　　感受到了在场的变形者集群们一致的目光，特雷西娅发现自己表达的意思错了，连忙摆手辩解道：“阁下应该不单纯是来帮忙的吧？”

　　毕竟变形者集群可是出了名的王庭街溜子，打仗你都不一定能看得见他们的人影，这个时候为什么如此勤快？

　　“哦，你是想问这个。”

　　变形者集群们回过头，继续干起了活，只有离特雷西娅最近的个体笑道：“看来今夜前来缅怀无名逝者的，不止我们一个。”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指两人的目的相同，实际上是在给李沫心打掩护，其实也不算是在说谎。

　　虽然魔王能够感知情感，但以变形者集群们的演技与特性，瞒过特雷西娅还是完全可以的。

　　特雷西娅果真不疑有他，只是看着已经燃烧起来的大熔炉，叹息一声后将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洁白花束一同丢了进去。

　　那些火焰与灰尘燃起，在这位魔王洁白的长裙上也留下些烧灼的痕迹，不过特雷西娅并未后退躲避。

　　粉色的线条延伸，覆盖了周围的尸山血海，忽然变形者集群们感觉到了那种变化...那种李沫心刚刚体现的变化！

　　变形者集群们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真相，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切。

　　而特雷西娅只是双掌合十放在胸口前，低声道：“愿你们能够前往归宿...”

　　...

　　在特雷西娅做完一切打算折返时，变形者集群却将一本小册子交给她：“这是以勒什的遗物，我们想着应该交给新任魔王看看。”

　　特雷西娅接过之后，他们转身离开。

　　李沫心答应以勒什的事，已经完成了一半。

　　那小册子里，正是以勒什呕心沥血半生所完成的，卡兹戴尔移动城市的结构设计图。

　　相信特雷西娅与特雷西斯会将它实现，为萨卡兹铸就一个更好的家园。

　　此乃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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