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庭中树,坟下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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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在瓢泼大雨中迅速沉降。宗祠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狂风暴雨,肆虐着地上的血泊,怵目惊心。谁也无法想象,小喜…双腿残废的小喜,是怎样冒着泼天暴雨,把奄奄一息的宋老蔫背起,一步…一步爬回到乱坟坡的。
从村里到那片坟坡,只有那条狗跟在身边,不断发出呜咽。
她背着宋老蔫,像是背起整个世界,像是跨越千山万水,爬回到那座风雨飘摇的窝棚。
绿茵茵的烟霞飘动,那暴雨瓢泼的画面随之变幻……
风,拂过地里。
绿油油的红薯叶子翻起层层波浪,像一片碧玉的水池。
田垄边的玉米杆子哗哗作响,饱满的苞米棒子,沉甸甸地垂下头。
宋老蔫在田垄间缓慢地移动,他的一条右腿,换成了一根粗糙的木头假肢,走路时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僵硬而迟滞。
他扛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锄头,走路像一把僵直的圆规,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他左边的眼眶是一个凹陷下去、布满暗红疤痕的窟窿,用一块脏污的布片勉强遮着。原本双耳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挛缩的、丑陋的肉疙瘩。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嘴唇,从人中处被硬生生割裂开一道深壑,一直延伸到下巴边缘,让他的下半张脸,永远定格在一种撕裂的痛苦表情中。
哗哗…风吹着田垄边的架子,上面缠绕着碧绿的藤蔓,垂下几条沾着晨露的嫩黄瓜。他沉默地走着,那只独眼木讷而呆滞地望着前方。
小黄…如今已是一条极其雄壮的大狗,毛发蓬松金黄,嘴里叼着一个藤蔓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两条翠绿的苦瓜,还有一簇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沙土尚未抖净的饱满花生。
它在田埂上奔跑,土黄色的身影在绿意中跳跃。
它追逐着一只翩跹的白蝴蝶,蝴蝶轻盈地落在一丛盛开的、明黄色的小野菊上。
“汪!汪汪!”
小黄停下来,冲着慢慢走来的宋老蔫兴奋地叫了两声,用鼻子轻轻拱了拱那丛野花,尾巴摇得像风车,眼睛里闪着光。
宋老蔫那死寂的、木讷的独眼里,浮现一缕波动。
他意会到小黄的意思。
他放下锄头,俯下身,用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避开野花娇嫩的枝叶,采下了一朵…又一朵…金的、白的、粉的小野菊。
他细心的将它们拢在掌心,那鲜亮的花束,在他黯淡的独眼里,映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喉咙里发出了模糊的细声,像是在喜悦。
风吹过番薯地,碧浪翻滚。
玉米叶和黄瓜架也哗哗作响。
前方,那座窝棚的轮廓,已在绿意尽头隐约可见。
窝棚周围,那些他亲手堆起的坟茔,在秋阳下长出了稀疏的荒草。
小黄叼着篮子,欢快地跑向窝棚。
然而,就在它接近窝棚门口时,它却猛地停住了!
“呜…呜……”一声充满着惊疑和巨大恐惧的呜咽,从小黄喉咙里滚出!
它嘴里叼着的篮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红薯、苦瓜、花生散落一地!
浑身的毛发瞬间炸起,身体伏低,死死盯住了窝棚门口的方向,发出阵阵威胁的低吼!
宋老蔫心头没来由一沉!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拖着那条笨拙的木腿加快速度,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窝棚门口…
他看到了…他一眼就看到了。
小喜…他用半条命换回来的小喜…此刻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后的花,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头发凌乱,沾满泥土和枯草,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她的脸上布满了淤青和手掌印,脖颈上…赫然印着几道紫黑色的、令人窒息的扼痕!
“啪——!!”
那一簇明亮的野菊,从宋老蔫颤抖的手中坠落!
“妈的!真他妈晦气!这哑巴婆娘看着没几两肉,劲儿还挺大!”
窝棚里面,骂骂咧咧地转出几个人影…正是王金水手下那几个恶名昭彰的打手!
为首那个,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血痕,正往上提着着裤腰带,一脸晦气地啐了口唾沫。
“不小心使大了劲儿…妈的,谁让她不识相!不就摸两把?装什么烈女!”
“死了也好,省得折腾…”
“……”
他们跨出窝棚,一眼看到了如同石雕般僵立在门口的宋老蔫,和他脚下散落的野花以及…那条雄壮的龇牙咧嘴的大黄狗。
“哟!老蔫包,回来得正好!”
为首的打手吊儿郎当地跨过小喜的尸体,毫不在意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野菊…踩进了泥里!
“你回来的正好,省得老子到处去找你了!”
他斜睨着宋老蔫那快要滴血的眼睛和狰狞的脸,浑不在意,“王村长新收的‘妮奴’跑了,你有没有看到?十五六岁,细皮嫩肉的,又白又水灵,嗯?”
宋老蔫的独眼死死盯着地上小喜无声的尸体,缓缓抬起来,最终定格在说话人的脸上。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咯咯的颤栗响声,手中紧紧攥住了锄头柄!
“畜生啊!!!”
一道撕裂般的声音,终于从他那豁开的嘴唇里迸发出来,他手中的锄头直接抡起砸了下去!
“操!你敢打老子?!”
那打手脸色一变,仓促躲开,马上抬脚就狠狠踹在宋老蔫那条木腿上!
宋老蔫身体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汪呜——!!!”小黄如同离弦之箭,狂怒地扑向那打手!
“死狗!!”旁边一个手下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宋老蔫掉在地上的锄头,抡圆了狠狠砸在小黄的腰背上!
“嗷呜——!”小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被砸飞出去,撞在窝棚的土墙上,腰背上鲜血狂流,挣扎着好一阵爬不起来。
“老不死的蔫货!给脸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他妈有兴致去采花……”
打手头子一脚踩在宋老蔫的胸口,弯腰捡起一朵幸免于难的野菊,摁在宋老蔫那只紧闭的独眼上捻得粉碎,“妈的!盯着老子…老子问你话呢!看没看见那个逃出来的丫头片子?”
宋老蔫的眼皮底下渗出血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剧烈的喘息,死死盯着对方,却一个字也不说。
“妈的,真他妈是个木头疙瘩!”另一个手下不耐烦地催促,“跟他废什么话!屋里也搜了没有!赶紧回去交差,别耽误了老子快活!”
打手头子又狠狠碾了碾脚下的宋老蔫,啐了一口浓痰,正吐在宋老蔫脸上,“听着!老木头!你最好祈祷别让老子知道是你藏了人!不然…”
他冷笑着,踢了踢旁边小喜冰冷的尸体,又指了指身后的窝棚,“…老子连你这狗窝带你这婆娘,一块儿烧了!走!”
几个打手骂骂咧咧地走远,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宋老蔫的身体在泥地里剧烈地颤抖着。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用手肘支撑着,拖着那条沉重的木腿,一点一点…爬向小喜。
散落的野花…
那鲜艳的金黄、洁白、淡粉…早已被践踏进污泥,零落成泥,黯淡无光。
小喜的脸…
苍白、冰冷、布满淤青和指痕,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死死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凝固着一丝未干的、暗红色的血沫。
她身上那件象征希望和未来的红毛衣…缝缝补补,此刻,被彻底撕裂、被玷污、也曾在那个雨夜被雨水和污泥浸泡得褪色、发硬…如同她破碎的生命。
宋老蔫终于爬到了小喜身边。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手,颤抖着…覆上了小喜冰冷的脸颊。
他想合上那双眼睛,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却没有一滴眼泪。
所有的泪,仿佛都在那个暴雨之夜流干了。
他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小喜冰冷的额头。
那被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野菊的残香,小喜身上冰冷的泥土气,和他自己身上的汗味、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
——
夜幕,一点点降临。
窝棚外,面对着门口的方向,多了一座新堆起来的、小小的土坟。
坟前,一堆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声响。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宋老蔫如同石刻般沉默而疤痕累累的脸,也映照着旁边趴在地上,发出痛苦呜咽的小黄。
宋老蔫沉默地将一件件东西投入火中。
那都是小喜曾经用过的、视若珍宝的东西,
那副拐杖…
那根圆润的木簪…
那张她用来给宋老蔫擦汗的旧毛巾…
那个她精心编制的、用来给宋老蔫送水的藤条水壶…
那本记录着他们所有希望的、写着“账清”,却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账本…
最后…是那件残破的、沾满泥泞和血污的红毛衣。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它们,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升腾起阵阵焦烟。
火光跳跃,光影模糊,仿佛在演绎着过往的一幕幕…那是小喜第一次穿上红毛衣羞涩的笑,是小喜撑着拐杖在田埂上蹒跚送水,是小喜在油灯下认真记账…
火光渐渐凝聚,光影里,显现出了小喜、穿着那件崭新的红毛衣的样子。
她对着破镜子,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
宋老蔫站在她身后,木讷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好…看”。
小喜杵着拐杖起身,欣喜着,转了个圈,却很快又把毛衣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珍宝。
宋老蔫问她,为什么不穿着。
她对着宋老蔫慢慢比划,“…呃…呃呃…年…穿…”(舍不得,过年穿)
宋老蔫看着她的动作,轻轻捏了捏她纤细的胳膊,“等冬豆子收起来,吃不完的卖掉,过年再给你买新的。”
小喜用力摇头,把毛衣抱得更紧,指着外面,又指了指毛衣,眼中充满了心疼,“呃…汗…汗…种…舍…不…”(那是你一滴汗,一滴汗,种出来的,我舍不得)
宋老蔫愣了愣,看着小喜眼中那宝贵的珍惜,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涌过了他那粗糙的心田。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小喜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点湿意,将她拢入怀中,。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
坟堆前的火光嗤嗤摇曳,继而跳动成大片金黄的麦浪。
狂风呼啸,低低的乌云笼罩着,黑沉沉的像要塌下来。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
宋老蔫不知疲倦的挥舞着镰刀,抢收麦子,脸上尽是凝重和焦急!
小喜披着破旧的蓑衣,拄着拐杖,拿着另一把镰刀,一步一晃地从田埂上走来。
“回去!”
宋老蔫看见她,急得大吼!
小喜被他的吼声吓得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她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她将拐杖扔在逐渐湿漉的田埂上!
然后…就在宋老蔫惊愕的目光中,她拖着两条残废的腿…爬进了齐腰深的麦田里!
她跪起身体,一只手抓着麦穗,另一只手用力挥动镰刀,动作艰难,却无比坚定!
那时还很小的小黄,开心地在她旁边跳跃,小小的狗儿在压低的麦浪里时隐时现……
雨越下越大!
闷雷在头顶炸响!
麦子在大片大片的倒伏!
田里的积水飞快上涨,麦田变成了泽国。
“嗬!”
宋老蔫看着眼前近乎徒劳的景象,看着在泥水里奋力爬行收割的小喜,看着像个小傻瓜一样在雨里撒欢的小黄…他手中的镰刀哗啦一声掉进水里。
他干脆往后一仰,四肢张开,噗通一声躺倒在了被雨水淹没的麦田里!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疲惫不堪的脸。
他张开干渴的嘴,任由雨水灌入,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带着点莫名松下来的…笑声。
“呃?”小喜惊恐地抬起头,以为他是受了刺激,崩溃了。
她焦急地朝他爬去,“割…收…多…多…”(继续割,能收多少算多少)
一边说着,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宋老蔫躺在水里,看着小喜在泥泞中爬行,割麦,倔强的身影,看着小黄傻乎乎地在他们身边扑腾水花…他忽然抬起手,掬起一小捧泥水,朝着小喜身上泼了过去。
哗…
小喜愣住了,她抹了一把脸,看着宋老蔫咧着嘴的样子,还是不太明白。
宋老蔫连着又向她泼了几次,她眼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色彩取代。
她爬在麦田里,也学着反击,掬水朝着宋老蔫泼了回去。
“哈哈…”宋老蔫也不躲闪,只顾着又泼回去。
昏暗天地,滂沱暴雨。
在这片被雨水淹没的麦田里,两个紧紧相依的人,像孩子一样,用冰冷的泥水相互泼洒、嬉闹。
小黄兴奋地围着他们打转,在泥水里跳跃翻滚,发出欢快的叫声。
累了,两人仰面躺在漂浮着麦穗的积水里,任凭冰冷的暴雨冲刷着脸庞。小黄挤到他们中间,湿透的皮毛紧贴着他们,发出幸福的呼呼声。
那一刻,宏大世界只剩下雨声、心跳声和彼此微弱的呼吸。
苦难,似乎被雨水短暂地冲刷掉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相依为命的温暖,和弥足珍贵的苦中作乐。
呼呼…风吹过,坟前的火光跳动。
雨水滂沱的画面渐渐淡去,渐渐清晰出来的场景是在窝棚门口。
炉子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外面是连绵的秋雨,空气阴冷潮湿,屋里用两根绳子晾起来的湿衣服,滴答着水珠,总也干不透。大些的小黄趴在炉火边,舒服地打着盹。
小喜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头发还带着水汽,宋老蔫站在她身后,用一块破旧的干布,轻轻地替她擦着头发。他的动作很慢,呵护,仿佛在擦拭一件珍宝。
小喜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窝棚外那片空地,眼神里带着一丝向往和淡淡的失落。
她抬起手,比划着,“…呃…树…好…衣…干…快…”(门口空荡荡的,种棵树就好了,天晴了晾衣服也方便,干的快。)
宋老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手里擦头发的动作没停,瓮声瓮气地应道,“村外有柳树,等王村长的宗祠建完,账也该还清了。”
“我去挖柳树栽在门口,再把这棚子修一修,弄大点。”
“再养头猪。”
“……”
小喜听着他一句一句、缓慢却清晰的规划,眼睛越来越亮,嘴角忍不住弯起来。
她伸出手,仿佛触摸着想象中的垂柳,脸上带着梦幻般的憧憬,“…柳…好…看…”(柳树好看)
“…呃…发…样…”(像头发一样)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几缕发丝滑落。
宋老蔫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他看着小喜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泽的、乌黑的发丝,又看看她张开的手掌…感受着那份纯真的向往。
一种叫做幸福的情感,填满了他多年空无的胸腔。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用那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他在后面,深深地凝望着小喜,又好像透过小喜,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你比柳树好看…”
小喜的身体微微一颤,一股暖流,从头顶那粗糙却又温柔的手掌,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脸上是好久都没有过的安宁和满足。
炉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简陋的土墙上,外面秋雨绵绵,窝棚里却暖意融融,两个被压在苦难下的人,充满了对未来平凡的,幸福的,期待。
“……”
嗤…嗤…
最后一片,属于小喜的红毛衣碎片,也化作了灰烬,被夜风卷起,飘向那新堆的坟。
宋老蔫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也随着炉火的熄灭而彻底沉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一种了无生机的死寂。
他缓缓站起身。
木头假腿敲击地面,发出僵直、沉闷的“笃”声。
他扛起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
拿起靠在窝棚边的铁锹。
走向那架承载过绝望和尸体的、此刻却空荡荡的板车。
小黄挣扎着站起来,背上的伤口渗出新的血迹,它一瘸一拐地跟在了宋老蔫身边。
一人一狗,一架板车,渐渐走下乱坟坡,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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