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垢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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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空镜的雾不是寻常的白,是带着青灰的,像哭过的眼睫上凝着的水汽,蒙在镜面三指厚的地方,连指腹叩上去都能感觉到那层湿冷。灵狐残魂的影子在雾里渐渐淡去时,最后晃过的是条蓬松的尾巴尖,毛茸茸的,扫过镜中素月庵的飞檐,檐角的铜铃“叮”地响了一声,轻得像叹息,尾音还缠着点檀香,慢悠悠地飘进庵堂的梁柱里,缠在供桌的木纹里,久久不散……素心没说话,只是抬手拂过镜面。掌心的温度撞在雾上,腾起一小团白汽,露出镜中素月庵的飞檐——瓦上的青苔被雨水洗得发亮,像泼了层绿漆,檐角铜铃的挂钩上还缠着去年的蛛网,被风吹得轻轻晃,倒像是灵狐残魂临走前特意系上的。
就在这时,天际裂开银亮的闪电。不是镜里的,是真的劈在庵堂的瓦顶上,“咔”的一声脆响,把窗纸震得簌簌抖,像有谁在纸外抖落一件湿衣。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在青瓦上是“噼啪”的脆响,砸在阶前的青苔上是“噗”的闷响,砸在供桌前的蒲团上是“嗒”的轻响,层层叠叠的,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叩门,指节敲得门板发颤,催着谁赶紧开门。
离空镜猛地晃了一下,镜面的雾被震得翻涌起来,像锅里沸腾的水,青灰色的水汽打着旋儿,把飞檐、铜铃、蛛网全搅成了模糊的影。一道惨白的闪电从镜里滚过,把镜中素月庵的后山照得如同白昼——石缝里渗着的水忽然亮了,顺着青石蜿蜒而下,在低洼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扭曲的云,像块被打碎的镜子,每片碎片里都嵌着团灰云。
“是无垢泉。”素心的声音沉了沉,指尖在镜沿上轻轻敲了敲。他认得那水的颜色,清得发蓝,像块被泉水泡透的冰,却偏生带着股暖意,是素月庵最奇的景致,也是最险的关隘。据说三百年前,第一代守庵人引泉时,泉眼喷出来的水烫得能煮茶,后来慢慢温了,却总比别处的水多三分暖意,连隆冬腊月都不结冰。
镜中的画面渐渐稳了。少女趴在泉边的青石上,蓝布裙被水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勾勒出纤细的脊骨,一节节的,像条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鱼。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像谁用毛笔尖蘸了墨,轻轻点在宣纸上……
无垢泉的水裹着阿禾下沉时,她其实是笑了的。不是开心,是觉得解脱。端午的鼓声震得江面发颤,龙舟的号子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耳膜,“嘿哟、嘿哟”的,把江水都震得跳起来。母亲绣的帕子就在眼前飘,青灰色的绸面上,那朵歪莲的针脚被浪打得炸开,露出里面掺着的金线——那是母亲偷偷剪了陪嫁的金箔线混进去的,去年冬夜,母亲坐在油灯下,用小剪子一点点铰着金箔,说“阿禾的东西,得有点亮气,才不被人欺负”。
她追得太急了。赤着的脚在湿滑的江滩上打滑,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低头看时,是块藏在泥里的碎玻璃,把皮肉划开道细缝,血珠混着泥水渗出来,在江滩上拖出条淡红的痕。下一秒,江水就涌进了鼻腔,带着江泥的腥气和水草的涩味,呛得她喉咙像被火烧,眼前阵阵发黑。她看见母亲的蓝布头巾在岸边乱舞,像面要被撕碎的旗,母亲的嘴张得很大,喊的什么却被浪头吞了,只余下“呜呜”的风声,像谁在哭,哭得肝肠寸断。
“娘……”她想喊,却只吐出一串气泡,那些气泡升到水面,“啵”地破了,像她没说完的话。帕子飘到了眼前,她伸手去抓,指尖却穿过了那层薄绸,像抓着团烟,怎么也握不住。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觉得自己像片被风吹落的荷叶,打着旋儿往下沉,江底的淤泥在等着她,软得像小时候睡过的棉花褥子,母亲总说“那褥子是外婆留的,软和,能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可就在指尖快要触到淤泥的瞬间,一股暖意忽然从脚底冒上来。不是母亲怀里的温度——母亲的怀里总带着艾草香,暖得发燥——是更清透、更绵密的暖,像初春时最先化冻的溪水,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百骸钻,把冻僵的指尖一点点焐热。她感觉自己被托了起来,像片羽毛似的飘在水里,江泥的腥气被一股淡淡的莲香取代,那香气很轻,却带着股韧劲,把涌进肺里的江水一点点“推”了出去,推到喉咙口时,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水带着股莲心的清苦。
“咳——咳咳!”阿禾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的。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像吞了把沙子,她想揉,手却被什么东西按住了,那触感枯瘦却有力,指尖的茧子蹭着她的手背,像在摩挲块璞玉。睁眼时,看见的不是预想中的黑暗,是禅房梁上悬着的干莲蓬,莲子间的缝隙漏下细碎的光,落在她手背上,暖得像母亲的掌心,母亲总爱用这样的掌心摸她的头,说“阿禾的头发软,像浸了泉水的棉线”。
“醒了?”枯瘦的手抚上她的眉眼,指尖的茧子蹭过眼睑,带来一阵微痒,像有只小蝴蝶在扇翅膀。阿禾眨了眨眼,却发现眼前蒙着层白,像被谁用浸了水的纱巾捂住了眼,怎么也掀不开。她慌了,猛地坐起身,扯得胸口一阵疼,像有根针在扎,“我的帕子……我娘呢?”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老尼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按在盖着的棉絮上。那棉絮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却带着阳光晒透的暖,像晒了整个夏天的被子,能闻到阳光烤过棉花的焦香。“摸摸,”老尼的声音像浸了泉水泡过,软乎乎的,带着点沙哑,“这棉絮是前儿晒过的,你娘托人送来的,说阿禾怕冷,夜里总踢被子,得用厚棉絮压着。”
阿禾的指尖抖着抚过棉絮,粗粝的布面蹭着指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她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母亲就是这样把棉絮烘得暖暖的,整夜抱着她,用体温焐她的脚。那时母亲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总笑着说:“阿禾的脚像块冰,娘得把它焐成小暖炉,等天亮了,暖炉就能跑能跳了。”后来她真的好了,却发现母亲的脚冻出了冻疮,流脓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却还笑着说“娘是铁打的,不怕冻”。
“我娘……”她哽咽着,眼泪忽然就下来了,热滚滚地砸在棉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像谁在白纸上滴了滴墨,“她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在江边守着呢。”老尼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刚出生的娃娃,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僧衣渗进来,暖得人想哭,“你落水时,她跳下去救你,被浪卷到下游,被打鱼的救了,断了根肋骨,现在在山下王郎中家养着。昨日王郎中家的小子来送药,说你娘总问‘阿禾醒了没’,饭都吃不下去。”
阿禾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是怕,是松了口气。她想掀被子去找母亲,脚刚碰到鞋,就被老尼按住:“你身子虚,得养着。而且……”老尼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气若游丝的,“你落水时伤了眼,被江底的石子划了,现在怕是看不清东西了。”
“看不清?”阿禾愣住了。她试着眨了眨眼,眼前还是那层白,像蒙着层雾,连梁上的干莲蓬都看不见了。她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指尖触到温热的泪,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哭——原来看不见,眼泪也会自己跑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下巴上,凉丝丝的。
接下来的七天,阿禾像只被捆住的鸟。老尼每天用无垢泉的水给她擦身,那水总带着股淡淡的莲香,擦过皮肤时,像有小蚂蚁在爬,痒得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听着禅房外的风声,听着远处的钟声,听着老尼用竹刀刻竹牌的“沙沙”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块东西,风一吹就发疼。
第七天傍晚,夕阳的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亮闪闪的点,像谁撒了把碎金。阿禾实在坐不住了,趁着老尼去前殿念经,她摸索着下床,扶着墙往外走。脚下的青砖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耳膜,像敲小鼓。走到后院时,脚忽然踢到了块圆溜溜的东西,弯腰摸了摸,是块被泉水泡得光滑的青石,边角圆润,像母亲纳鞋底时用的顶针。
她顺着石头摸过去,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冰凉——是水!
那水不像江水那么冷,也不像母亲的汤婆子那么烫,温温的,像春天刚化的雪水,带着点甜气。指尖探进去的瞬间,阿禾忽然“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是在脑子里炸开了画面,鲜活得像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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