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明月昭昭心杳杳（3）

　　昭月知道虞瑾的师傅，据说是氓山除了高叶鸾之外的高人。说是高人，却只懂医术，爱喝酒流浪，平日里没个正形。很明显，伏夷并不十分放心，只是要借喝喜酒之名将他作为人质而已。

　　可是已经别无他法。

　　“好，我派人去请。”昭月答道。她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伏夷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到底还是生分了。

　　伏夷愣住了，他默默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捡起地上那把刀，递给昭月。

　　“阿姊身体不好，留着防身吧。”伏夷道，“只是，不要再用刀对着自己了。”

　　说完，伏夷转身，再无留恋。告别阿姊，也告别那个一直在记忆里徘徊的哭泣委屈的小孩子。从此这世上，便没有人再能让他动摇。

　　“秦囊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你就专心说服你的情郎。”他回过头再看一眼昭月。

　　他的阿姊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未曾挪动。夜明珠的光从她背后透出来，仿佛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此刻的昭月站在那里，比自己更像一个神明。

　　一个能听见所有人的祈祷，能拯救一切苦难的神明，一个他自小便盼望能成为的神明。

　　他会变成那样的神吗？伏夷忍不住想问自己。

　　可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当他下定决心逆天改命的时候，就已经清楚。

　　他的阿姊，比他要聪明。从小他就知道。审时度势，韬光养晦，伺机进攻，见好就收。这是她的生存法则。

　　她有她的法，而他亦有他的道。

　　昭月站在殿内，她不敢动。此刻的她用强大的理智压制住内心的悲伤——她知道，她和伏夷，再也无法回头了。

　　伏夷走后，昭月也没有立即离开。她将如今情势在脑海中盘算一番，想着之后如何安排，才能让一切伤害最小化。

　　可如今这局势，她一人肯定无法破局。昭月想到一人——王叔贺儇。

　　昭月知道虞瑾和贺儇王叔来往密切。贺儇王叔背后还有祖母圣母元君玖容，而长姐璋明公主，从小和王叔便十分亲近。当务之急，不仅是救虞瑾，而是救天下。对于她来说，不仅是救爱人，还是救亲人。

　　伏夷的背后是父王，她并不想这父子俩走向一条不归路。

　　此刻的昭月还不知道，她的父王，已经很久没出乾元殿了。

　　等到她从伏夷府中出来的时候，启明星已经冉冉升起——这是一个不眠夜。侍女小跑着跟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小盒子。

　　“公主，殿下让把这个交给您。”

　　昭月接过盒子，正要打开看。

　　“殿下说是柱石将军的东西，让您看着处置。”那侍女甜甜一笑，便行礼告别，似乎是不愿多说。

　　是了，当日虞瑾走得急。走之前，他借住在王府的偏院，大约是那时候落下的。

　　昭月闻言停手，她并不想做一个偷窥别人隐私的人。

　　昭月捧着盒子回到府上。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嘱咐侍从，自己不见客。她太累了，需要放下一切，好好睡一觉，才能更加清醒的思考。

　　这一觉仿佛睡了好久，却并不太安稳。那些她努力想要逃离的人，和那些她努力想要抓住的人，都争相出现在她的梦里。她被撕扯着，无法脱身，无法离开。好不容易逃走，却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她忍不住回头，远处一人，被绑在天刑柱上。他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在她即将转身离去之时突然抬起了头，尽管那张脸上全部是血，皮肉剥离，已是面目全非，她却依然认出来，那是虞瑾。

　　就这样被惊醒。

　　推开门，已是傍晚。

　　她确实睡了很久，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这样睡了。

　　“公主，星君已在前厅等候多时。”昭月的贴身侍女星河总算等到昭月醒来。她一边服侍昭月洗漱换衣，一边跟她报告府内事宜。那月华星君尤秦中午时分便到了公主府，一直不肯离开。茶喝了有几盆，点心也吃了几筐了。

　　“月华星君尤秦？”昭月问道。

　　“正是。”星河答道。她虽心中对那尤秦不甚待见，但是却严守府中规矩，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

　　昭月见到尤秦的时候，他正在院中花园散步。此刻的尤秦，心情很好。时隔一晚再次来到公主府，心情却很不一样。

　　昨天来是做客，今日来，倒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因着等待公主，多吃了几块点心，多喝了几盏茶，腹中涨腻，于是便出来走走。

　　昭月公主府的花园似乎和别处不同。

　　天宫中的大多花草，都是靠灵力催生的。可以一夜生，次日开，想有什么样的花儿，便有什么样的花儿。那些花儿和挂在墙上的画儿没有两样。没有那么生动，也没那么珍贵。

　　可是，尤秦却发现，这里的花儿，似乎跟人间相似，都是有人精心侍弄，一日一日慢慢长出来的。此时院中长得最好的是那些栀子，叶子绿油油的，有些花枝上甚至已经出现了花苞。

　　可以想见，若真的开花，必然是香飘满园。

　　昭月去前厅见客，正好路过这花园。

　　“星君竟也喜欢这无名山花？”昭月笑道。

　　尤秦看得太入神，竟连公主的脚步声也没听见。他回头忙要行礼，昭月轻轻摆了摆手。尤秦于是接过昭月的话，“这哪里是无名山花，栀子虽说有俗名‘山栀子’一说，但是亦有‘香雪’‘林兰’之称。人间诗云‘林兰近雪而扬猗’，又言‘对花六月无炎暑’，说的就是她了。”

　　昭月笑了。不得不说，尤秦这一番话甚得她的心思。

　　“香雪、林兰，俗名而已。我只是爱这花的坚韧不屈与坚贞如一。”昭月走近那栀子，稍稍弯腰，纤手拈青枝，凑近去闻那味道——是淡淡的青叶味道。

　　此时，一身白裙的她，就像是园中的一朵栀子花。黄昏的夕阳余光，给她洁白的衣裙染上了淡淡的金色，更显得高贵而不敢接近。

　　这一幅图景不禁让尤秦都有些看呆了。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而心中却暗道：“虞瑾若娶妻如此，倒也不亏”。

　　“是的，公主说的是。栀子在人间，也是人人喜爱的花。花开时节，情人互赠，代表着浪漫的爱和坚贞的情。”或许因为姻缘算是尤秦的老本行，他的一番话接的迅速而得体。

　　“星君果然学识渊博。”昭月笑道，“不知星君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尤秦知道昭月是明知故问。

　　可是他此行确实事出有因，也颇有些“急”。

　　“我是奉了伏夷殿下的命令来的。”他说着话，却只盯着昭月身边的侍女看。

　　昭月知道他是想单独跟自己聊，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只是昭月有些不解，为何伏夷会将此事交给尤秦来办。不过想来也是，尤秦本就掌管世间姻缘，对伏夷也算忠心。

　　尤秦却不再说话，他在等昭月先开口。

　　今日晨间，伏夷通传他问话。尤秦深知，天庭如今应该是伏夷说了算——算算日子，天帝又有些日子未曾露面了。他忙不迭的跟着侍从到伏夷府上，心情自然是忐忑的。有一瞬间，他有些怀疑，伏夷是否是因为虞瑾的事情，而迁怒于他。

　　可是，到了伏夷府上，他却有些受宠若惊。伏夷免了礼，又让了座，便切入正题——竟然是跟他商议如何处置虞瑾。

　　吓得尤秦当即下跪。

　　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有很多种想法。甚至有一种冲动，想马上撇清和虞瑾的关系。但是这种想法很快被否定，若他今日真的是因虞瑾来到了这里，就说明伏夷肯定早就对自己有所怀疑。

　　最终，他选择了坦白。

　　战战兢兢之中，他向伏夷坦白，虞瑾是他年轻时候欠下的情债。

　　这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等待伏夷发话的时间有点久。在“漫长”的等待中，他预想过伏夷的反应，也想过万一被迁怒，这一次要怎么脱身。

　　却出乎意料哦，等来伏夷颇为爽朗的笑。

　　“哈哈哈，妙哉，妙哉！星君请起，快快请起。”伏夷笑着，亲自起身将尤秦扶起。一时之间尤秦有些恍惚，他看着伏夷，感动的几乎要流泪。

　　“以后见着我就不必跪了，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伏夷道，他并未再追问尤秦的往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算是已经牢牢地把虞瑾把握在自己手中了。

　　“殿下此话何意？”尤秦装糊涂。

　　他哪能不知此话何意？

　　他自然是知道，昭月不仅接受了自己的提议，还说服了伏夷——不然伏夷怎会见自己。

　　“不如你今日便亲自拜访昭月公主，跟她商议婚礼事宜。至于这好日子嘛，”伏夷说到这里，很是兴奋，他从未给人张罗过喜事——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日子我来选！我来选，可以吗？”伏夷开心的像个孩子。

　　尤秦没想到，他的小小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实现了——若说这世上有谁日盼夜盼想要虞瑾和昭月成婚，估计就是他尤秦了。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是小儿的荣幸。”尤秦的这句话是真心的。他恨不得此时便飞奔到昭月公主府，恨不得明日便办婚礼。

　　他只怕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离开伏夷府上之后，尤秦便一刻不停，径直到了公主府。

　　“哦？星君难道不知道？”昭月一边慢悠悠的回答，一边弯腰在栀子树丛中寻找着，她好像闻到了一点幽香。

　　她并不着急。

　　尤秦指着侍女，似乎不好开口。

　　“星君但说无妨，星河是我的人。”昭月道，“伏夷殿下是怎么跟你说的？”

　　尤秦这才开口，“殿下让我来和公主商议婚事。”

　　“商议公主和小儿虞瑾的婚事。”他补充道。

　　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或许，昭月公主恐怕早就知道自己和虞瑾关系不一般。

　　昭月笑了，果然不出她所料。

　　不过，对于尤秦的一切，她不感兴趣，解决眼前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现在就提婚事，为时尚早。“昭月淡淡道，脸上并未有很多喜悦。

　　这和尤秦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相比起尤秦的一味乐观，昭月想到的是，伏夷必然未曾将成婚条件告知于尤秦——伏夷要让虞瑾废掉灵力，献出灵骨。那样的虞瑾，不过是随时都能熄灭的风中残烛，哪能力挽狂澜？若只是活着保命，虞瑾断不会答应。

　　即便为大局，虞瑾恐怕也并不会轻易答应。

　　至于她昭月，亦不愿去哀求——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理应他来。

　　“星君大约也知道，虞将军早就心有所属，恐怕不会答应此事。”昭月似乎是在说着怨怪的话。在尤秦看来，却正是她痴迷于虞瑾的证据。

　　“这个不难办，生死之间选一项，他又不傻。公主大可不必为此烦忧，我保证他会答应。”尤秦豪气得很，他拍了拍胸脯，一幅志在必得的样子。

　　说实话，昭月并不喜欢尤秦这样的做派。但是，有些事必须是得他尤秦这样的人来做。

　　昭月不再说话，算是默许。

　　院中的气氛有些尴尬，尤秦干咳一声，“额，这花，花儿真好看。”

　　其实哪里有花？昭月寻了许久，也未见花苞。

　　“待得花开之时，自然邀请您来赏花。”昭月笑道，她不愿戳穿尤秦的尴尬。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尤秦去和虞瑾说和，好歹还能让自己有几分尊严。

　　可内心深处，她还是想亲自听一听虞瑾的回复。

　　“公主若是没什么吩咐，我这就回去办事了。”尤秦见昭月淡淡的，似乎不愿再多说。

　　不知为何，他觉得昭月公主似乎有些忧伤。她无疑是喜欢虞瑾的，这婚事也是她亲自去求来的……

　　“星君请留步，”昭月叫住正要离去的尤秦，“既然您是虞瑾的父亲，这些东西理当由您保管。待得虞瑾出来，由您来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星河闻言很快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尤秦。

　　昭月要将它送还。因为这个盒子放在那里，像是有无形的魔力，吸引着自己去打开。

　　她想要守住最后一点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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