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新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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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一把钝刀,刮过尼泊尔边境荒芜的山脊,不仅带走了地表最后一丝暖意,似乎也要将声音从这个世界剥离。藏身处的废弃哨所,是某个被遗忘年代的产物,墙体上布满了弹孔和风雨侵蚀的裂痕,像一位垂死老人脸上的皱纹。它四面漏风,呜咽的风声穿过每一个缝隙,演奏着一曲凄厉的挽歌。屋内,仅有的一盏从废墟中翻找出来的应急灯,依靠着微弱的电池苟延残喘,投下摇曳不定、昏黄黯淡的光晕。这光晕将叶舟和艾莉丝疲惫而沉重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剥落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的鬼魅。沉默。一种近乎凝固的、具有实质重量的沉默,比苏必利尔湖底那能冻结灵魂的冰水更刺骨,压迫着他们的耳膜,也压迫着他们每一次艰难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是逃亡路上留下的印记,也是刚刚逝去的生命最后的余味。
特蕾莎不在了。
这个事实,不再仅仅是一个信息,它已经演变成一种弥漫在哨所每一个角落的实体,一块巨石,不仅仅压在心头,更沉甸甸地压在他们的脊梁上,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艾莉丝坐在一个空弹药箱上,一遍又又一遍地擦拭着她那支改装过的手枪,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连同枪械上根本不存在的污垢一起磨掉。她的指关节因过度紧绷而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她的眼神空洞,聚焦在虚无处,瞳孔深处却在上演着永不谢幕的残酷戏剧——那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内心却充满了信仰与理性剧烈冲突的修女,在最后关头,那双曾流露出迷茫与挣扎的义眼,是如何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她毅然调转枪口,用生命为他们撕开一条血路。爆炸的火光如何吞噬她的身影,她那独特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机械义眼在超载瞬间爆裂出的刺目电弧,以及她倒下时,那被爆炸轰鸣和结构坍塌的巨响彻底吞没的、但凭借口型依稀可辨的、或许是“快走”的最后的嘱托……这些画面,以高清的、慢镜头的形式,在艾莉丝的脑中反复播放,每一次循环,都带来新鲜而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不断凿击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防线。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在危机四伏的旅途中形成的临时盟友,更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与她短暂交汇、彼此窥见灵魂深处脆弱与坚韧的同类,一个她曾高度怀疑、激烈对抗,最终却不得不由衷钦佩的战士和伙伴。这种失去,比单纯的死亡更令人难以承受。
叶舟的状态同样糟糕,甚至从某种角度而言更为复杂,但他的表现形式与艾莉丝外露的冰冷不同。他靠坐在冰冷的墙根,面前摊开着那个从水下设施核心区域、几乎是踩着特蕾莎用生命换来的几秒钟才成功下载数据的存储设备。便携式电脑的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符、复杂的公式和不断滚动的“建筑师”模型数据流,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天书,不断地晃动、模糊、失去意义。他试图强行集中几乎要涣散的精神,去解析模型中那个如同幽灵般存在的、无法被任何现有数学框架拟合的异常变量——那神秘的2%,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背叛他的意志,飘向那个倒在血与火中的身影。是特蕾莎,在梵蒂冈高层的绝对指令与她内心深处被唤醒的人性良知之间,选择了后者,并为此付出了终极代价。她的死,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壮的牺牲,更像是一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转折点——那个他们曾经以为庞大、有序、坚不可摧的旧世界秩序(无论是延续千年的宗教体系,还是看似客观中立的全球科技网络),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或者,更可怕的猜想是,它们早已被来自内部或外部的、更黑暗、更强大的力量彻底渗透和操控。他们现在,真正是孤军奋战了,背负着逝者的遗志,怀揣着可能关乎人类命运的碎片信息,面对着一个充满敌意的、几乎覆盖全球的监控与追捕系统,以及一个隐藏在历史迷雾之后、冷酷到旨在执行周期性毁灭的所谓“神”。
“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叶舟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主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要用声音确认自己的存在。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是疲惫、悲痛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在那血丝深处,似乎有一股新的、被极致的悲痛淬炼过的坚定火焰,在艰难地燃烧起来。“特蕾莎……不能白死。”这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的腥甜和泪的咸涩。
艾莉丝擦拭枪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这声回应,与其说是赞同,不如说是一种确认,确认他们还活着,确认这条用同伴生命铺就的道路,必须走下去。
“数据,”叶舟继续道,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强迫自己从情感的泥沼中挣脱,回到冰冷但安全的理性分析层面,这是他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建筑师’的模型,那个异常变量……所有的交叉验证和排除法,最终都指向一个明确的地理坐标——南非。一个表面上进行公共健康研究的、高度保密的遗传学研究所。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也是最清晰的线索了。”他伸出手指,在屏幕上的南非地图位置点了点,那里被一个红色的标记醒目地圈出。
“怎么去?”艾莉丝终于抬起头,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冰冷而务实,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起伏,这是她多年来在生死边缘形成的、应对巨大痛苦的本能方式,用绝对的任务导向来冰封内心的波澜。“我们现在是全球头号通缉犯,叶舟。不是某个地区,是全球!”她强调着,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不知是针对这荒谬的处境,还是针对他们自身的渺小。“每一个机场、每一个港口,甚至每一个主要城市的交通枢纽,都可能贴着我们的脸,印着我们的名字。‘守望者’和那些被他们操控、或与他们合作的各方势力,正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编织着一张覆盖全球的天罗地网,追踪着我们最细微的踪迹。我们连安全地离开这座荒山都难以做到,更别提跨越大陆,前往遥远的南非。”
这正是他们面临的、令人绝望的现实困境。全球警报系统已被最高权限激活,他们成了所有不明真相者眼中的****、窃取机密的叛徒,成了“守望者”完美嫁祸的替罪羊。他们原有的、赖以周旋的资源渠道——艾莉丝所属的、关系网络复杂的波西米亚石匠会;特蕾莎能够调动的、深植于梵蒂冈古老体系中的隐秘线路——要么已经因为内部的清洗或背叛而彻底中断,要么变得极度危险,任何联系都可能成为自投罗网的信号。他们像两只被困在巨大蛛网中央的飞虫,任何一点细微的动弹,都可能惊动潜伏在暗处的捕食者,招致灭顶之灾。
就在这绝望的阴霾几乎要将最后一丝光亮吞噬之时,叶舟手边那台属于特蕾莎的、经过多重特殊加密、外壳还带着战斗留下划痕的卫星通讯器,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微弱、与常规警报或信息提示音截然不同的蜂鸣。那蜂鸣断断续续,能量似乎随时会耗尽,但它顽强地遵循着一种奇特的、带有明确意图的节奏——三短,三长,再三短。
SOS?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
不,不对。叶舟猛地一怔,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瞬间窜过他的脊髓。这个节奏……虽然类似,但细微之处存在差异,而且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更古老的韵律。他飞快地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调出资料库,那是他们之前在威尼斯,与那位蔷薇十字会的老历史学家牺牲前,于枪林弹雨中匆忙交换的、极其有限的信息中的一部分。其中有一份关于历史密码与隐秘联络方式的附录,里面提到过一种起源于中世纪玫瑰十字会内部的、基于摩斯电码但又经过独特变体的、用于核心成员间在极端情况下确认身份的联络信号。
他屏住呼吸,对照着记忆中的模糊印象和屏幕上滚动的资料,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这个信号……经过仔细比对,其长短组合与间隔模式,与资料中记载的蔷薇十字会最高级别紧急识别码高度吻合!这个信号意味着三层含义:“友军临近”、“安全信道已建立”、“请求紧急回应”!
“艾莉丝!”叶舟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音呼喊道,同时将通讯器的屏幕迅速转向她,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艾莉丝如同被惊醒的猎豹,瞬间从那种自我封闭的冰冷状态中脱离,全身肌肉绷紧,凑过来仔细分辨那信号重复出现的模式。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这微弱的电子信号,看到其背后隐藏的真相:“蔷薇十字会?他们……还有组织力量存续?那个老头子他……”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脑海中闪过那位在威尼斯古老图书馆中,为了掩护他们携带关键信息撤离,毅然选择启动自毁装置,与追兵同归于尽的、学识渊博且充满智慧的老人,心中一阵尖锐的抽痛和敬意涌起。难道,他的牺牲并非这个古老组织的终点?
“很可能是他们的残余力量,或者某个一直潜伏的、更隐秘的分支。”叶舟深吸了一口冰冷且带着霉味的空气,努力平复几乎要跃出胸膛的心脏,“这信号……这可能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外部的机会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但更多的是沉重的审慎。
回应,意味着他们此刻大概的方位信息有可能随着信号发射而被捕捉,暴露这处临时的藏身点,风险巨大。但不回应,他们可能永远失去与这最后的、可能是唯一理解他们处境并愿意提供帮助的潜在盟友取得联系的机会,他们将真正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这是一场赌博。用他们两人残存的生命,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叶舟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艾莉丝,寻求着最后的确认。后者沉默了片刻,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挣扎、权衡,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特蕾莎用生命为他们换来的、继续前进的机会,不能在这里,因为恐惧而轻易断绝。
得到艾莉丝的肯定,叶舟不再犹豫。他迅速操作起那台加密通讯器,回忆着老历史学家在威尼斯曾短暂暗示过的一种、用于验证身份和建立初步信任的复杂验证方式。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飞舞,输入了一段复杂的、混合了斐波那契数列特定节点与几个关键炼金术符号编码组合而成的回应信号。这段信号本身,就如同一个数字世界的古老咒语,代表着特定的身份和意图。
信号发出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应急灯发出的微弱光线不安地闪烁着,似乎也随着他们剧烈的心跳而明灭不定。艾莉丝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子弹上膛,动作轻巧而迅捷地移动到破败的窗边,利用墙壁的掩护,警惕地观察着外面被浓重夜色和呼啸寒风笼罩的、漆黑一片的山峦轮廓,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
几分钟的等待,如同经历了几个轮回。终于,在叶舟几乎要认为信号石沉大海或者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时,那台沉默的通讯器再次发出了接收到信息的提示音。这次传来的不是重复的识别码,而是一段经过二次加密的、精确到秒的地理坐标数据,附带一行简短的、如同诗歌箴言般的文字信息:
【致‘钥匙’的持有者:若信得过‘蔷薇’与‘十字’,依坐标而来。旧世界之影漫长,唯真理之光不灭。携‘她’之遗物。——R.C.C.】
“‘钥匙’的持有者……”叶舟低声重复着这个称谓,这显然指向他,或者说,指向他脑海中那些来自《光之书》的、尚未完全理解的古老知识,以及他作为理论物理学家所具备的、解读“建筑师”模型的能力。“携‘她’之遗物……”对方不仅知道特蕾莎的存在,更明确知晓她已经牺牲,并且希望他们带上她的某样随身物品,作为见面时的信物和确认。这既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谨慎的身份验证。
叶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面静静地躺着特蕾莎那副在最终爆炸中严重受损、表面布满焦痕和裂纹的金属义眼。令人惊异的是,其核心处理器似乎还在依靠着残存的、微乎其微的能量,极其缓慢地、间歇性地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红色光点。这微弱的光,仿佛是她不屈意志的最后残响。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软布将其包裹,郑重地收入随身携带的、相对完好的装备袋内侧。
“位置?”艾莉丝从窗边退回,低声询问,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中多了一丝明确的目标感。
“奥地利。阿尔卑斯山脉深处,蒂罗尔州境内。”叶舟将接收到的坐标数据快速输入自己的便携式地图软件,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一个位于雪山环抱之中、近乎与世隔绝的、标记为废弃登山者小屋的地点。“直线距离很远,途中需要穿越多个国家……但,正如你所说,我们别无选择,这可能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路。”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是一场对生理极限、意志耐力和潜行能力的严酷考验。他们不敢使用任何需要身份验证的现代化交通工具,甚至对民用车辆也敬而远之。所有的行动,都依靠艾莉丝那丰富的、近乎本能的野外生存经验,以及特蕾莎遗留下来的设备中,那个幸运地未被完全摧毁、不依赖外部卫星信号的早期惯性导航模块所提供的、相对粗略的方位指引。
他们化身为真正的幽灵,昼伏夜出,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的掩护,在荒无人烟的山野、密林和冰川遗迹中艰难跋涉。尼泊尔边境的荒凉山脊被甩在身后,他们沿着隐秘的小径,冒险穿越戒备相对松懈的边境地段,进入陌生的国度。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每一次落脚都需要万分小心。他们利用废弃多年的铁路隧道,那是被时代遗忘的血管,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和滴水声;他们寻找走私者和偷渡客使用的小径,这些路径往往沿着险峻的山脊或湍急的河流,却能巧妙地避开主要关卡和巡逻队。
食物很快告罄,压缩饼干和能量棒在第一天就已经消耗殆尽。后续的旅程,他们只能依靠融化的、带着泥土味的雪水,以及艾莉丝凭借知识辨认出的、少量可以食用的野果和植物根茎来勉强充饥。寒冷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们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夺走宝贵的体温。极度的疲劳使得每一次短暂的休息都如同昏迷,而每一次从冰冷地面强行唤醒身体继续前进,都需要莫大的毅力。
饥饿是永恒的背景音,伴随着寒风呼啸,在他们耳边嗡嗡作响。胃部从最初的灼烧感逐渐变得麻木,最终成为一种空洞的、持续不断的钝痛。艾莉丝凭借着她多年来在恶劣环境下执行任务所积累的知识,在岩石缝隙间找到了一些耐寒的苔藓和一种根部富含淀粉的蕨类植物。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至少能提供些许能量,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运转。叶舟则负责寻找和融化雪水,他们用一个捡来的破旧金属罐头盒作为容器,小心翼翼地用艾莉丝的打火石点燃少量枯枝,不敢让火焰持续太久,也不敢让烟雾过于明显。
睡眠是奢侈品,更是危险的源泉。他们不敢同时入睡,必须轮流值守。在零下的气温中,即使蜷缩在相对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刺骨的寒意也会穿透层层衣物,直抵骨髓。叶舟在一次短暂的、被噩梦纠缠的睡眠中,梦见了特蕾莎。不是她牺牲时的惨烈,而是更早时候,在威尼斯摇曳的贡多拉上,她望着月光下的水道,轻声谈论着牛顿手稿中科学与神学那模糊的边界,那一刻,她眼中没有修女的虔诚,只有学者般的纯粹好奇与困惑。醒来时,他脸颊冰凉,不知是凝结的露水,还是别的什么。
艾莉丝在值守时,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看到特蕾莎在威尼斯水道中,与她背靠背抵御“奇点教派”杀手时的情景。那时她们还彼此戒备,但身体却在生死瞬间形成了无言的默契。特蕾莎精准的枪法封锁角度,她则凭借敏捷近身搏杀……那种信任,是在枪林弹雨中淬炼出来的,远比任何誓言都更牢固。如今,这默契的一角已然崩塌,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煎熬交织,几乎要将他们压垮。但每当叶舟想要停下,或者艾莉丝眼中闪过一丝放弃的微光时,特蕾莎最后那决绝的眼神,那义眼爆裂瞬间的光芒,就会清晰地浮现在他们脑海,如同一声无声的惊雷,将他们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他们不能倒下,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份沉重的、用生命传递的托付。
途中,在一次极其短暂的、位于一个潮湿山洞里的休息间隙,叶舟强忍着眩晕和手指的僵硬,再次打开了便携式电脑。电池电量已经告急,他必须争分夺秒。他调出“建筑师”模型中的异常变量数据,以及之前在西藏古老基地获取的、关于前几次文明迭代的零碎基因信息——那些刻在古老石碑和金属板上的、难以理解的符号,经过他的初步破译,似乎指向了某种基因层面的“标记”或“锁”。
他将这两组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数据进行交叉比对,利用自己编写的简陋分析程序进行模式识别。屏幕上,代表异常变量的红色曲线与代表古老基因标记的蓝色碎片艰难地拟合着。一次,两次……大部分区域依旧杂乱无章。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关闭电脑保存电量时,程序突然发出了一个微弱的提示音——在某个极其狭窄的基因序列波段内,红色曲线与几段破碎的蓝色标记显示出高达89.7%的共振频率!
叶舟的心脏猛地一跳,疲惫感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兴奋驱散。他放大那个区域,仔细分析。一个模糊的、但足以令人震惊的猜想开始在他脑中成形——那2%无法被“建筑师”模型拟合的变量,其根源并非外部干扰或数据错误,而是与某种潜藏在人类基因深处、极其古老且稳定的“信息印记”有关!这印记并非自然进化的产物,它的结构过于精巧,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近乎“设计”的痕迹。它更像是一种……被刻意植入的“遗产”,或者说,一个监视用的“标记”。这或许就是“过滤器”能够精准定位并监视每一个迭代文明生物特征的关键?又或者,这印记本身,就是打破“过滤器”循环机制、阻止其执行“格式化”的潜在钥匙?
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恐惧,背后渗出冷汗。他们追寻的,可能不仅仅是外部的敌人或某个物理装置,更触及了“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核心秘密,关乎到每一个人的本质。如果人类基因中早已被埋下了来自远古的“程序”,那么自由意志何在?文明的兴衰,究竟是自然选择,还是某种更高存在的周期性实验?
他将这个初步发现低声告诉了艾莉丝。艾莉丝听后,沉默了很久,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武器,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所以,”她最终开口,声音沙哑,“我们不仅要对抗外面的敌人,可能还要对抗我们身体里的‘宿命’?”
叶舟沉重地点了点头。前路,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惊心动魄。
历经难以想象的艰辛,躲避了数次险些与边境巡逻队遭遇的危机,甚至有一次不得不涉过一条冰冷刺骨的、齐腰深的融雪溪流,他们终于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一丝运气,抵达了奥地利境内,按照坐标指引,来到了蒂罗尔州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山脚下。这里的空气更加凛冽纯净,巍峨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而冰冷的光芒,仿佛亘古以来就矗立于此,漠视着人世的变迁。
坐标指向一个看似普通的、用于夏季登山者临时歇脚的小木屋,此刻完全被厚厚的、未经踩踏的白雪覆盖,屋顶积雪几乎压弯了椽子,烟囱没有一丝烟火气,门窗紧闭,像被世界彻底遗忘。
两人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远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潜伏观察了将近一个小时。寒风卷起雪粉,在空中形成阵阵白色的烟雾。周围只有风声和偶尔雪块从树梢落下的扑簌声,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是这里吗?”艾莉丝压低声音,眉头紧锁,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一片的环境,任何不自然的凸起或颜色都可能意味着埋伏。
叶舟拿出通讯器,再次确认坐标,并对比了惯性导航模块最后计算出的位置。“没错。坐标精度很高,就是这个小屋。但是……”他也感到一丝困惑,这里太安静,太……普通了。
他的话没说完,异变突生!
小屋角落的地板——那里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覆盖着同样的灰尘和几片枯叶——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摩擦声。紧接着,一块看似完整的长方形地板向后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一个向下延伸的、内部灯火通明的金属阶梯通道。光线从通道口涌出,在雪地上投下一方整齐的、与周围自然景观格格不入的光斑。
一个***在通道口。他穿着当地常见的、厚实的阿尔卑斯山区传统服饰——粗呢外套和皮质背带裤,头上戴着一顶插有灰色羽毛的毡帽,打扮得像一个普通的山民。然而,他的站姿却挺拔如松,双脚微分,重心稳定,眼神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叶舟和艾莉丝疲惫不堪、衣衫褴褛却依然充满警惕的脸庞。他手中没有持有任何武器,但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以及沉稳如山的气质,都显示出他绝非凡人,而是经历过严格训练、甚至血腥战斗的战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叶舟小心翼翼拿在手中、那副用软布半包裹着的、破损的机械义眼上。他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确认了什么。
“叶舟博士,艾莉丝·卡德拉女士。”男人用带着低沉德语口音的英语平静地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在风声中清晰地传到他们耳中。他侧身让开通往地下的阶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欢迎来到‘寂静图书馆’。罗森克罗伊茨大师在等你们。”
通道向下延伸,远比从外面看上去的更加深邃。最初的几级台阶还是粗糙的木料,但很快就被打磨光滑、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合金所取代。墙壁同样是坚固的合金材质,散发着柔和的、不刺眼的白色光芒,显然是某种高效的生物光源。传统的 Alpine 木屋外壳,只是一个极其精巧的伪装。空气循环系统运作得几乎悄无声息,带来温暖干燥、带着一丝古老书卷特有的微尘气息和微弱臭氧味道的空气。这里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避难所,而是一个功能完善、科技水平远超外界想象的地下基地。
他们被这位沉默的“山民”引领着,穿过几条宽敞而洁净的走廊。沿途的景象让叶舟和艾莉丝暗自心惊。一些穿着简单但用料考究、便于活动的灰色或深蓝色服装的人员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有的人坐在巨大的、显示着复杂星图、能量流或基因序列的双曲面屏幕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有的人则俯身于堆满了泛黄羊皮卷、皮革封面古籍和残破陶片的巨大书桌前,借助高倍放大镜和某种非可见光扫描仪进行着研究。现代尖端的量子计算机终端与散发着千年历史的古老典籍,在这里和谐共存,仿佛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过去与未来在此交汇。整个基地的气氛严肃而专注,带着一种历经无数沧桑、背负沉重秘密的沉静,每个人似乎都深知自己工作的意义,心无旁骛。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宏大的圆形大厅。大厅的穹顶很高,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上面投影着缓慢旋转的银河星图,星光璀璨,仿佛将整个宇宙微缩于此。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全息投影台,此刻正显示着南极洲的详细三维地形图,冰层被半透明化,其下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稳定幽蓝能量读数的金字塔形结构清晰可见,周围还有许多细小的、代表能量流动或建筑结构的光点在闪烁。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一张造型简约、但显然融合了人体工学和某种未知技术的银灰色轮椅上,背对着他们,凝望着全息投影中那个幽蓝的金字塔,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他身披一件简单的深色亚麻布斗篷,上面用接近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极其不易察觉的、将盛开的蔷薇与几何十字架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徽记——蔷薇十字会的象征。
引领他们的男人在门口停下脚步,向老者的背影微微躬身,然后无声地退到一旁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轮椅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驱动声,缓缓转了过来。老者的面容饱经风霜,布满了如同古老地图上河流般深邃的皱纹,记录着无尽的岁月与智慧。然而,与他苍老面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清澈、深邃、充满活力,仿佛蕴藏着几个世纪的洞察力与沉重的秘密,却又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求知火焰。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叶舟手中那副破损的义眼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刻的悲悯与敬意,如同一位父亲看到孩子珍贵的遗物。
“特蕾莎修女……她最终穿越了信仰与现实的迷雾,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回归了真正的、源于生命本初的光明。”老者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古老语言特有的韵律和节奏,仿佛在吟诵诗篇。他的用词精准而充满深意。“愿她的灵魂在真理的国度得以安息。她的牺牲,她的选择,与她所揭示的真相,都将被铭记于‘永恒编年史’之中,不会被遗忘。”
他的话直接而深刻地触及了叶舟和艾莉丝心中最沉痛、最不愿轻易触碰的伤口,同时也表明,他以及他背后的组织,对不久前在北美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件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洞悉其中更深层的意义。
“您是……罗森克罗伊茨大师?”叶舟上前一步,将手中用软布包裹的义眼轻轻放在旁边一个同样由合金制成的、光滑如镜的台面上,动作轻柔,如同放置一件圣物。“感谢您,在我们最危难、最孤立无援之时,愿意伸出援手。”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也带着一丝试探。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孩子,是我们在时间长河中暂时使用的标签。”老者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然而深邃的笑容,“你可以叫我‘守护者’。这更符合我,以及我们蔷薇十字会,自古以来便肩负的使命——守护那些被世俗强权、僵化教条以及短暂的时代狂热所试图掩盖、歪曲或彻底抹除的古老智慧与真实历史。我们等待‘钥匙’的出现,等待能够解读‘征兆’之人,迎接那必将到来的、决定物种命运的……‘伟大变革’。”
他的目光转向叶舟,那目光如同能够穿透表象,直视灵魂深处,带着审慎的评估,也带着一丝历经漫长等待后终于看到希望的期待。“你们在五大湖深渊之下的经历,以及更早之前在威尼斯、在西藏的旅程,我们已经通过我们自己的、独立于任何世俗与宗教权力之外的渠道,知晓了大部分关键信息。‘建筑师’的根本性谬误,在于它试图用纯粹的、冰冷的、排除了一切变量的数学逻辑,来定义和框定生命的无限可能性。它能看到星辰的运行轨迹,却看不到生命体内闪烁的灵魂火花;它能计算宇宙的熵增,却无法计量希望、爱与牺牲所带来的、足以逆转命运的重量。莱昂纳多·达·芬奇,我们一位伟大的前辈,早已洞悉这一点。真正的、永恒的力量,源于生命与宇宙之间那和谐而动态的共鸣,源于创造与感悟,而非简单的毁灭与重置。”
他示意了一下中央的全息投影台。只见星图与南极影像再次变幻,幽蓝的金字塔结构被高亮显示,旁边浮现出大量滚动的、叶舟能勉强辨认出与“建筑师”模型同源但更为复杂古老的数学符号和能量方程式。
“你们凭借智慧和勇气所推断出的结论,是正确的。”守护者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如同山岳般沉重,“一切的终点,或者说,新一轮循环的起点,就在那里。南极冰盖之下,我们称之为‘终焉图书馆’,或者按照比我们更早的守护者们留下的记载——‘起源方舟’。那里封存着不仅仅是前几次迭代的文明遗产,更可能隐藏着关于‘过滤器’本身,以及宇宙周期性重启机制的终极秘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信息充分沉淀,然后继续说道:“‘守望者’和与他们纠缠不清的‘奇点教派’残余力量,正在那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集结。他们失去了直接控制‘建筑师’的权限,但似乎因此获得了更直接、更危险的‘馈赠’——那来自上一个迭代的、自封为‘神’的冰冷意志本身,正在更清晰地传递它的指令。他们的目标已经不再是局部区域的清理或调整,而是……利用‘归零炮’的核心,启动一次彻底的、不可逆的全球格式化,强制开启第八次空白迭代,将一切归零。”
叶舟和艾莉丝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阿尔卑斯山的冰雪更冷。情况远比他们最坏的预估还要糟糕!这不再是针对某些特定目标的清除,而是对整个生物圈、对人类文明本身的终极灭绝!
“那我们必须在他们完成集结、启动装置之前赶到那里!阻止他们!”艾莉丝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眼中燃烧着战斗的火焰。
“单凭一腔热血、勇气和决心,无法穿越那片被严密封锁、环境极端恶劣的死亡冰原,更无法突破‘起源方舟’外围那由远古科技构成的、超越理解的防御体系。”守护者冷静地陈述着残酷的现实,他的目光如同磐石,稳定而不可动摇,“你们需要合适的装备,需要精确的情报,需要……新的‘眼睛’去观察,新的‘耳朵’去聆听。”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副破损的义眼上。“特蕾莎修女的这副设备,不仅仅是辅助工具,更是她与‘守望者’网络、与梵蒂冈秘密数据库长期连接的接口。里面存储着她最后时刻记录到的、‘归零炮’启动初期的独特能量频谱,以及部分她可能自己都未及时分析的、来自‘守望者’内部的加密通讯协议碎片。我们的技术人员正在全力尝试修复其核心存储单元并破解这些协议。这能为我们揭示敌人的部署细节、通讯频率乃至可能的弱点,提供至关重要的战略优势。”
然后,他深邃的目光转向叶舟,仿佛能看透他脑中刚刚成形的、尚未完全成熟的猜想:“而你,叶舟博士,你在逃亡路上,对那异常变量的研究,似乎有了新的、至关重要的进展,是吗?关于……潜藏在人类基因双螺旋结构深处的密语?”
叶舟心中剧震,仿佛内心最隐秘的思绪被一览无余。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语言,将自己关于基因“信息印记”的猜想,以及初步的数据比对结果,尽可能清晰地向守护者陈述了一遍。
守护者听完,那双仿佛蕴含星海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的光芒。“很好。你的发现,与我们蔷薇十字会最古老的、源自亚特兰蒂斯覆灭之前的石板记载不谋而合。人类,或者说,此刻统治地球的智人,并非纯粹自然选择的偶然产物。我们体内,沉睡着来自‘造物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某个远比我们先进、经历了前几次迭代的远古文明)的‘种子’或‘火种’。‘过滤器’所恐惧的,或者说,其设定程序首要防范的,正是这颗‘种子’的普遍觉醒,是生命打破预设的进化轨迹,迈向真正的、无限的可能性。”他顿了顿,伸手指向大厅一侧一扇缓缓滑开的、后面似乎是研究区域的门,“我们这里,有必要的生物基因分析设施、远古基因碎片样本,以及历代先贤关于此问题的研究笔记,可以帮助你进一步验证和完善这个理论。或许,正如古老预言所暗示,‘觉醒’,从内部打破基因的枷锁,而非从外部摧毁执行毁灭的装置,才是打破这永恒循环的、真正的‘钥匙’。”
他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艾莉丝身上:“卡德拉女士,你的战斗技巧、生存能力和不屈的决心,是我们此刻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基地的战斗与安全人员,虽然忠诚且训练有素,但他们缺乏与你一样的、与‘守望者’及其爪牙直接对抗的丰富经验。我们需要整合所有资源,制定一个在常人看来几乎不可能成功的突袭与破坏计划。我们需要一位像你这样了解敌人思维模式、能够在极端环境下做出正确决断的指挥官。”
“几乎不可能,不代表完全不可能。”艾莉丝挺直了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的脊梁,特蕾莎的死,仿佛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彷徨也一同带走了,剩下的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和明确的目标,“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除了前进,我们别无选择,也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守护者赞许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于欣慰的表情:“那么,首先,你们需要休息,处理身上的冻伤和擦伤,补充食物和水分,恢复体力。基地的生活区会为你们准备好一切。从明天开始,你们将成为蔷薇十字会临时的、也是最核心的成员。我们将共享情报,整合资源,共同面对这最后的、也是最艰巨的挑战。通往南极的道路,我们将竭尽所能,为你们开启。”
他操控轮椅,转向那巨大的全息星图,南极那幽蓝的光点在无数星辰的背景下,如同恶魔的眼睛,冰冷地、执拗地闪烁着,散发出不祥的预兆。
“冰封之心已然跳动,”守护者的声音低沉如预言,在大厅中回荡,“终焉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叶舟和艾莉丝站在这深藏于阿尔卑斯山腹地、融合了远古智慧与尖端科技的避难所中,温暖的光线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充足的食物开始补充消耗殆尽的能量。失去特蕾莎的尖锐伤痛并未消失,但它已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韧、更加不可动摇的力量。新的盟友带来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强大的资源支持和更清晰的终极目标,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加庞大、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
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被全球追捕的逃亡者。他们是一支微小却凝聚了最后希望的反抗火种,即将被投向那片覆盖着亿万寒冰、隐藏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最终战场。
真正的旅程,关乎人类存亡的最终篇章,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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