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三岛由纪夫（二）

　　“莫非......您是本着整顿文学圈风气的想法而成为作者的吗？”就这样，主持人又抛出了更过分的提问，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待三岛由纪夫的回答。

　　“现下的这种风气太过蛊惑人心，因为所谓正论就是这样善于煽动民众的存在。在这种风气之下，我所担忧的唯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三岛由纪夫用他那贵族式疏离的眉眼悠悠地扫视了一遍台下的观众：

　　他那海蓝色的瞳孔在聚光灯下泛着玻璃般的光泽，乍一看风平浪静，不见波澜，但在那瞳仁中央，正凝聚着一点亮芒，如同海中正在酝酿的漩涡......

　　“这个国家的古典精神正在崩塌，自从五年前的大战开始，我们的民族精神已经衰败殆尽了！”

　　“外国人的思想、外国人的文化、外国人的生活方式在不断居高临下地侵蚀我们的社会，这样的日本，即使再如何重整经济，也只会沦为某种精神傀儡！”

　　“如果我们的士兵还有传统武士为信念殉死的精神，我们的政府还保有对天皇的信仰和对信仰的荣耀，那么，我们的精神就是必胜的！表面战役的失败便不会拖垮这个国家，更不会在我们的国土上，诞生那一个个租界，还被从上至下习以为常地接受！”

　　三岛由纪夫这番话说得格外掷地有声，每个人都觉得这毫无遮掩的惊世之语像是一个水球直接砸在他们耳边然后爆裂开来，而他们闪躲不能——

　　因为他们的全副心神都在台上那位优雅凛然的武士先生身上，他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身影，运用着一切神经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理解他所说的话。

　　也不知道是忘了提问还是台本本就如此，主持人完全没有打断他演说的意思。——没错，就像一次演说，分明是比他口中的社会派正论更蛊惑人心的演说！

　　“这个社会就是失去了那些从《源氏物语》开始塑造的大和民族的美学和精神，才会如此虚无、虚伪、责任感缺失。”

　　“这不是民众的过错。但是......所谓社会派无疑是进一步的迷惑，那种文字没有唤醒民族精神的力量，还潜藏着各种‘西化’的险恶思想，和平主义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象，妥协、追求安逸才是丑陋的真实！”

　　“那位松本先生的作品甚至毫无推理小说的本分，解谜是偶然式的，记叙如同新闻，连正义必胜这种理念都无法传达，文学难道不该塑造一个英雄吗？”

　　这些论调开始像是一位有性格的作家会说的了，也有了更多值得反驳商榷的点。

　　人们正想趁这种略微放松的话隙缓缓神，却见台上那位像是从《源氏物语》中走出来的作家先生又对着观众席前的摄像机露出了一个俊美而嘲讽的微笑，

　　“真的会有人因为看完那些讽刺权贵的小说就从软弱无力变得勇敢强硬吗？”他用慢条斯理的口吻、不高不低的声音发出了这句质问，

　　“人们只是沉迷在这种反省思维所带来的表面积极中，实则他们的自身依然脆弱不堪！软弱的风气已经盛行多时，而那种肤浅的文字什么都无法唤醒，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完全就是贬低的话已足够唤起许多人的愤怒，但三岛由纪夫的下一句话却又让许多人不想生他的气——

　　“因为，一个人想要强大，必须先正视自己人格上的那些阴暗面，这本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

　　“又有多少人，只是装作义愤填膺地和大家一起痛斥那些权贵呢？许多人痛恨的分明只是自己无法成为那个人上人......”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而那嗤笑在他英气的脸上又很快转化为一个似乎诚意十足的、崇高的微笑，

　　“因此，只有让民众获得更高的精神追求才是正道。而文学的作用，就在于此。”

　　——至此，人们已无法反驳什么。

　　这句作家的宣言像是另一种正论，如此的合情合理，与眼前三岛由纪夫先生所展现的风度是多么相得益彰！

　　“如果这里的人们已经忘了《源氏物语》，那么，它的挽歌理当由我三岛由纪夫书写。这就是，我将过往所写的那些书发表出来的理由，也是，我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最后的通牒......”

　　——这本是极尽高傲嚣张的结束语又一次出乎意料地被观众良好接受了。

　　人们只觉得这大略是三岛先生对时代的思考，寄托着无限的遗憾，因此听起来有着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在他们的大脑反应过来以前，他们的双手已经自动自发地开始鼓掌。

　　为穷人发声的松本先生是正义的，但追求古典美学和民族精神复兴的三岛先生难道就有错吗？许多原本绝对支持松本清张的读者忍不住这么想......

　　更何况，三岛老师似乎确实比松本老师更懂人性，也更懂文学......这才是真正的作家吧.....另一些人则这么想着......

　　千代宁宁环顾四周，已经从其他观众的脸上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位三岛由纪夫先生语言的煽动性。

　　这自然更让她警惕了，尤其是他所谓的“最后通牒”在她听来更是反派感十足......

　　但她私以为，把传教式“洗脑”做得这么明显、这么激进外露，其高明程度必然是有限的。

　　更何况，她十分清楚他们清张老师的受众不只是身在演播厅的这些中产以上的观众，还有此刻在电视直播之外的、不局限于通俗与严肃文学之分的广大读者群体。

　　毕竟，路人盘好才是流通的根基。

　　她是绝对不会因为三岛先生的贬低就让清张老师迎面接下他直白的挑衅的——这实在是太过有损清张老师冷静清醒、沉潜内敛的气质。

　　眼前的三岛由纪夫满身的贵族做派，似乎天然就和松本清张的平民底色对立。——谁才能不被时代抛在身后？这个答案在许多人心中是灵活多变的，但在她心中，答案只有一个......

　　前者所能保留的，正是如他那独特而完美的表象一般的“美”与“美学”，而后者，将长久地在时代主旋律的浪潮中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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