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那股心悸，终会被命名（六）

　　“哈……如果我更普通一点就好了。”

　　男孩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一句，仰头望着被枫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平日跳脱形象不符的、淡淡的怅惘。

　　这个人又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女孩无奈地微微蹙起眉头，手下意识地、更轻柔地抚摸着怀中那只温顺的布偶猫。算了，看在猫猫的份上，不跟他计较这种无意义的发言。

　　男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像是午后慵懒的猫科动物，随后又胡乱地揉了揉自己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

　　“因为长得太好看就会很麻烦啊，走到哪里都容易引人注目，很累的。”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欠揍的惋惜口吻说道，说完，还故意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女孩，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你也应该差不多吧？”

　　“不要用你的臆想来随便假定我好吗？怪人。”

　　“谁是怪人啊喂！”

　　“除了你还有谁？”女孩毫不客气地反击，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你除了那一次瞎猫碰上死耗子猜中了地震，其他的预测不是全错了吗？还说有什么前世记忆……不是怪人是什么？”

　　“呃……”

　　男孩瞬间语塞，像是被精准地掐住了命门，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完全无法反驳这铁一般的事实。

　　除了那次东部地震，他后续所谓的“预言”简直错得离谱，不是预测隔壁街区的便利店会倒闭——结果人家生意越来越红火，就是信誓旦旦说下周会连续晴天——结果下了三天雨。

　　“这不应该的呀……我在这边工作的时候是发生了这些事来着……”他挠着后脑勺，陷入百思不得其解的自言自语，但很快又甩甩头，试图强行挽尊，“不过嘛！我至少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他挺了挺胸，试图找回一点气势，“因为我还蛮帅的，不是吗？”

　　这番话毫无意外地迎来了女孩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但当她的目光真正落在他身上，客观地审视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自恋”似乎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那双眼睛总是显得格外有神，专注看人时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

　　嘴角时常噙着一抹若有似无、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五官的底子相当不错……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如果好好收拾一下，摒弃那身懒散阴郁的气质，未来绝对是个能招蜂引蝶、祸害小姑娘的家伙。

　　只是，女孩自身也同样拥有着令人惊叹的可爱容貌，加之优渥的家世让她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俊男美女，对于皮相的免疫力极高。

　　因此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看来不止是怪人，”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这孩子没救了”的怜悯，“还得加上自恋这个前缀了。自恋怪人。”

　　“怎么称呼还带升级的啊？！”

　　男孩的哀嚎惊得她怀中那只慵懒的布偶猫耳朵一抖，“喵”地一下轻盈跃出她的怀抱，却没有跑远，反而灵巧地跳到了仰面瘫在长椅上的男孩身边。

　　它歪着头，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又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粉色舌头，一下下地舔着他下巴，仿佛在安抚这个情绪低落的人类。

　　女孩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她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个看起来总是没个正形的家伙，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吸引猫科动物的体质。

　　公园里的流浪猫也总爱凑近他打转。

　　而他本人，显然对此也心知肚明。

　　“哈……还好猫咪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他任由小猫舔舐，声音闷闷地从猫毛里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它们不会过度索求什么，也不会用那种……审视珍稀动物一样的眼光盯着你看。”

　　“不一样？”女孩轻声反问，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对啊，”他侧过脸，避开小猫过于热情的“安慰”，嘴角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我是转学生。再加上……啧，这脸。太容易引人注目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走到哪儿都像自带聚光灯，然后就会被各种各样的人围住，问东问西……哈，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我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都查清楚。”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挠着布偶猫柔软的下巴，惹得小家伙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可男孩的眼神却飘向了远处，语气里的自嘲意味更浓了。

　　“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跟动物园里新来的猴子没两样，供人围观、评头论足。”

　　——就跟动物园里新来的猴子没两样。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骤然激起无声的涟漪，让她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虽然在周围的大人眼中，她或许是个无可挑剔的、“乖巧懂事”的优等生。

　　但这份“乖巧”背后所代表的，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距离感、一种因过于优秀而不够“讨喜”的冷漠标签？

　　那些看似褒奖的词汇——“安静”、“独立”、“从不用人操心”——本身就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她与周围那些可以肆意笑闹、甚至可以犯错的“普通”同龄人隔离开来。

　　正是这些无形的期待和标签，如同最纤细却也最坚韧的丝线，一层层地束缚着她。

　　因为她——不像姐姐阳乃那样，天生就懂得如何圆滑地、游刃有余地去迎合他人的期待，绽放出让所有人都感到舒适愉悦的笑容。

　　那是她无法做到，也……不愿去做到的事。

　　或许……姐姐也并非真的乐在其中吧？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姐姐确实做到了，完美地扮演了众人期待中的角色。

　　而她，雪之下雪乃，却固执地留在了玻璃罩的另一边。

　　只是现在——

　　那层一直将她隔绝开来的透明玻璃罩内，似乎闯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一位……与她处境微妙相似的客人。

　　“而且啊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很普通地和别人说几句话，第二天就能传出‘我喜欢某某某’的谣言。如果我去澄清，又会被说成是‘吊着人家’、‘玩弄感情’的渣男。”

　　他一条条细数着，语气平淡得像在念天气预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猫毛。

　　“要是体育课分组，不小心和哪位女生分到一队？呵，那更不得了了，简直能脑补出一整部青春恋爱剧的剧本。”

　　“我不喜欢扎堆，喜欢一个人待着，就被解读成‘高傲’、‘瞧不起人’。心情不好时沉默一点，就成了‘喜怒无常’、‘难以接近’的怪胎。”

　　他似乎毫无避讳，就着自己的遭遇侃侃而谈。

　　但那态度并非诉苦或抱怨，更像是在陈述某种客观存在的、令人无语的现象。他剖析着自己的困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啊——”

　　男孩话锋突兀地一转，抱着那只乖巧的布偶猫，利落地翻身盘腿坐上了长椅。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倦怠或戏谑的稚嫩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与他年龄相符的、带着点孩子气的鲜明表情。

　　那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小儿科，完全——不痛不痒啊。” 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甚至带着点炫耀，“还好我够机智，抢先一步，主动把所有人都给孤立了！完美解决……呃，你那是什么表情？”

　　女孩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自己竟然完全沉浸在他的话语里，不自觉地走了神，甚至一直……盯着他看？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遭遇，与自己那份难以言说的孤独太过相似。

　　相似到——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他就像是性转了的、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能理解这种处境的人……也许……自己可以——

　　女孩不自觉地轻轻咬住下唇，内心挣扎着，一股倾诉的冲动罕见地压过了常年筑起的心防。她正欲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触碰那可能的共鸣时——

　　“不过，你和我不一样，应该说，完全不一样。”

　　男孩突然一番话，如同冰冷的雨滴骤然落下，将她那点刚刚萌芽的勇气打得七零八落

　　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了她此刻的窘迫与意图，他精准地、甚至带着点残忍地切断了那根还未连接上的线。

　　“我可不会是你的同类。”

　　这个人！真是恶劣至极！

　　女孩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那刚刚才试探着、想要伸出的无形之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猛地缩回。羞耻与愤怒交织成滚烫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

　　她为自己方才竟然会产生向他倾诉的脆弱念头而感到无比羞耻！更对他这种看穿一切后却又轻易将人推开的、游刃有余的态度感到愤怒！

　　羞的是自己竟会错判，竟会对这样的人放下戒备。

　　怒的是他竟能如此轻易地、仿佛置身事外般地戳破她的期待，姿态做得十足。

　　可是剧烈的情绪过后，冰冷的理性迅速回笼。

　　是啊……

　　对方又有什么义务要倾听她的故事呢？

　　不可否认，她确实无法像他那样，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将自己的过往当作趣闻或案例般轻松道出。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触碰旧日的伤疤，伴随着一种清晰的、仿佛正在失去什么的空洞感。

　　“但是——这不公平。”

　　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抱起那只仿佛能抚慰人心的布偶猫。

　　早已别开视线，女孩连一眼都不想再给他。在她心里，眼前这个家伙已经从“可能的同类”迅速降级为“需要警惕的敌人”！不，甚至比那更糟——是一个看透了你、却还对你微笑的恶劣旁观者！

　　“一直只有我在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这太不公平了。所以——作为交换，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故事。”

　　“我都会听的——不是以什么‘同类’的角度，那样太沉重了。” 他顿了顿，“仅仅是作为一个……听众的身份。”

　　“别多想，” 他最后说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又带着某种历经世事般的通透，“那些让你觉得困扰的东西，其实早就过去了。试着习惯它们的存在，然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们反而能成为保护你自己的武器。”

　　男孩的话语轻盈地越过了她心中高筑的墙垣，掠过那片沉寂已久、波澜不惊的心湖，最终……不偏不倚地，叩响了一扇她自己都许久未曾触碰的门扉。

　　这是他的强大之处——化痛苦为力量，化悲伤为动力。

　　他人之言语于我如浮云。

　　而此刻，他想将这份“强大”，这份能够穿透迷雾的力量，小心翼翼地传递给眼前这个与自己有着相似孤独的女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模糊的“前世”记忆里，某个重要的友人曾将这份不求回报的温暖传递给他一样。

　　他渴望将这份薪火延续下去。

　　“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稳，“无论是你觉得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还是那些……改变了你人生轨迹的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做出了一个简单却郑重的承诺。

　　“我都会听的。就像……你一直以来，都愿意安静地听我喋喋不休那样。”

　　男孩想让她相信——相信总会有人能理解她，并真正地靠近她。

　　但是……

　　男孩在心底画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他不想，也不能靠得太近。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就像一阵偶然途经此地的风，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段，都停留不了多久。

　　共同度过的时光有多快乐，分离降临的那一刻就会有多痛苦。 他畏惧那种感觉，更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给予希望又亲手带来绝望的人。他绝不能像记忆里那个【她】一样，留下无法兑现的诺言和一去不回的背影。

　　他讨厌，甚至恐惧着离别。

　　所以——男孩递出了倾听的橄榄枝，却在坚决地否决了“同一战线的朋友”这个选项。

　　【如此一来……等我离开时，她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一种近乎自虐的温柔驱使着他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想让这个女孩因为自己这种注定要离开的过客而伤心，他单纯地、固执地……不想看见任何人因自己而露出悲伤的表情。

　　这份笨拙的、将自己置于潜在被怨恨位置、却只想保护对方远离离别之苦的希翼。

　　或许，这就是白影无夜那深藏在别扭之下最真实的温柔。

　　“谁要让你听我的故事了？”

　　“唉，那我就接着——”

　　“但是。”

　　男孩顿住，露出笑容。

　　因为对方愿意开口——还是以极其不情愿的口吻——这说明对方并没有把自己当朋友吧。

　　“听你讲那些一点用都没有的事，不如我来讲。”

　　——

　　“哦哦！所以小雪乃看出来那个他是什么想法了吗？”

　　嗯，我也是最近才明白的……他一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自己只会待一年或者半年的样子，说不要对他有期待。

　　“诶……那他为什么要以自己有前世记忆为第一个话题呢？”

　　他说对于初次见面的人都用自己的秘密来打开话匣子……他说他以前的朋友是以自己活不了多久，有先天性心脏病为第一个话题的呢。

　　“呜啊！好承重哦！这样是交不了朋友的吧？”

　　谁知道呢，但……他谈到那个人的时候……

　　表情很是怀念和悲伤。

　　“嗯——已经是这个时间了！我们去摩天轮那里玩玩吧！”

　　好啊，夕阳会很漂亮的吧。

　　喜欢从小开始的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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