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崆峒玉窥知不轨心,凌霄蕊暗明花语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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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绛茗轩因着龙裔的缘故颇得皇帝眷顾,而淑妃亦仗了令氏整饬驿道加快了粮草的运送,连着一向不大受父皇喜爱的二皇子也着实受了不少垂爱。流水一般的赏赐接连往璟元宫送去,风头一时竟与绛茗轩不相上下。淑妃本应是高兴的,但心中总是闷了一股不平之气,神色依旧郁郁不霁。且日前又收到西北送来的家书,虽兄长因立功勋升了凉州卫从三品的指挥同知,父亲也由粮草之功得了圣誉,字里行间却句句张扬自得,联想起去岁秋狝情形,更增烦扰。
淑妃虽直性莽率,却亦是在宫门王府待了数年的人,这样的烦懑自然不会宣于人前,只是私下对着从家里带来的陪嫁梅纨抱怨:
“太祖皇帝出身寒微,最恨官员挥霍无度,当年定的俸禄本就比前朝低了两成,就是要警醒臣子莫贪奢靡。如今家里传信的信纸竟是用蜀地贡竹纤维加了金箔研碎的金箔朱砂澄心笺,制作最是精细繁琐。皇后节俭,本宫在宫里也不过在皇后行亲蚕礼时见过两回。父亲用这个来写家书,岂不是要越了皇家去?令家虽说自开国以来军功赫赫不断,可对外说起来,不过是靠着皇上的恩赏与世家的底蕴。但旁人若拿‘比肩宫闱’做文章,纵是皇上不问此小节,也在朝中落了负名。”
天气渐渐燥了起来,却还未到用冰时。梅纨见淑妃上着火,又是说着气话,额鬓处起了薄薄汗珠,遂端了一盏温凉的杏仁酪上来给她降火。她用罗帕蘸了栀子花露与蔷薇硝新调的水给淑妃拭去汗意,一面宽解她道:“娘娘莫要动气,许是府里的人不懂分寸,将军和少将军在边地辛苦,未必知晓这些细节。”
淑妃用了杏仁酪,心底涌上的气息稍稍平复了些,却犹还是含着气恼:“若无主子授意,下人便敢如此铺张?令家奢靡至此,是生怕招不来旁人眼红心热。”
梅纨不敢接这话,又唯唯劝解了几句。忽然想到好话,遂含了笑意说道:“娘娘也别过恼了,其实将军还是牵挂着娘娘的。千里迢迢给娘娘送了物件来,奴婢还未及禀给娘娘呢。”
淑妃听此心气微缓,让下人呈了上来。
发话不久,紫樱便从门外捧了个紫檀木匣进来,梅纨上前打开,只见是一件崆峒玉雕琢的卧鹿镇纸立在白青的云纹锦缎上,玉色温润,鹿眼上还嵌着赤金,端是精巧难得。
淑妃伸手抚过玉鹿的蹄印,脸色却倏尔沉下,声音一寸寸冷了下去:“这不是北海的东西。北海产墨玉,纹理粗重,哪有这般细腻的崆峒玉?这是平凉崆峒山一带的产物。”
“平凉?”梅纨眼中瞧着盒中宝物,尚未察出淑妃遽然而变的脸色,只觉得此地名有些耳熟。她忖了忖,想起缘故,笑着道:“那不是穆亲王的封地么?少将军任地凉州与穆亲王的平凉相距不远,听闻王爷看重少将军年少才高,颇有提携器重,据说此次少将军得此升迁,也有皇上看在皇叔举荐的一份面上呢。既然这崆峒玉是平凉所产,倒也并不难猜,想来是王爷同将军交往时的礼节呢。”
“住口!”淑妃脸上怒意勃然腾起,眼角的青筋都随着剧变的神色浮现了出来,“我朝最忌宗室子弟与藩将有所牵扯,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便敢在这里胡嚼舌根?便是皇上不理,本宫也要将你发配去宫正司乱棍打死!”
梅纨从未见过淑妃此等厉色,忙吓得七魄全无,跪在地上死命磕头,哭声连连地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贱嘴笨舌说了这等糊弄人的诳语来,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求娘娘看在奴婢服侍您多年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奴婢一条贱命!”
梅纨跪在地上凄惨求饶,紫樱亦是惊得六神无主一同跪地叩首。淑妃虽气梅纨口不择言险酿大祸,却也终究不是要狠下心来送了她去宫正司。当初入太子府时因受宫规所限,她统共就带了两个陪嫁宫女,跟了她这么多年,也算作是心腹之人。现今松菊已折在了宫里,她又怎能将仅剩的家子梅纨撵了出去。
淑妃缓过怒气,只冷声令了梅纨自行掌嘴。又瞥见一旁跪于地上不敢吭声的紫樱,不由皱了皱眉,打发了她下去。而看着那盒中镇纸愈加心烦,又喊回紫樱,拿走那镇纸远远收起,再也不要拿出。
已是膳时,殿门外有小太监来问眼下是否传膳,淑妃自是没了用膳的心思,又听着梅纨一声声的皮肉相击不胜其烦,喝止了她退去宫外,声令一时不许宫人进来伺候。梅纨忍着脸上敷了辣椒粉似的痛意,忍泪应了出去。
“姐姐脸上的胭脂好生漂亮,可比上回妹妹次挨的红印鲜艳多了。到底是姐姐有福气,是得娘娘亲赏的,不比妹妹是姐姐赏的来得体面。”
梅纨甫出宫门,便见紫樱笑语莞莞迎面上来。
紫樱弯弯的眉眼此刻落在梅纨眼里是尤为的可恨,她狠狠道:“你别以为娘娘罚了我你就得意了,娘娘不过是一时气头,待消了火后依旧会叫我近前伺候。我是娘娘从家带来的陪嫁,你不过是一个没资历没情分的低贱宫女,无论如何都越不过我去。”
紫樱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并不在意她的话:“姐姐说的是,妹妹无论如何是越不过姐姐的。妹妹只盼着姐姐福泽绵长,得娘娘的看重,修得一辈子的福气。”
梅纨脸上捱着疼,不欲与她饶舌,冷眼剜过她,自朝了厢房而去。
初夏的午后斜阳正暖,明媚却不眩目,洋洋地洒在覆着青琉璃的檐片面上,显出荧荧的?绿色,远远望去如翡翠覆顶。朱垣内绕着半壁凌霄,最后的几缕花穗在融风里轻晃,斜斜搭在檐角处。也有两片禁不住和风习习,一径离了花蕊,回雪舞腰辗转几轮,落在了红墙外女子的月白杭缎鸾凤穿花云履上。
盈烛眼尖瞧见了此红花白缎之景,与绣纹隐隐有几分相融,大有锦上添花之味,遂笑道:“凌霄是素来被人喻为志气高洁之花,今来寻了娘娘,可见是知五岳外别有他山,也为娘娘的心性折服呢。”
瑾修仪眉眼清冷,淡淡道:“根苗着土干柔纤,依附青松度岁年。彤蕊有时承雨露,苍藤无赖拂云烟。志气再高又如何,困在寸土之地内,只能仰仗着雨露而活。浪得虚名罢了。”
盈烛虽不如瑾修仪一般通晓诗文,并不甚解诗中意味,却也明白修仪是又多思了。因而笑言哄着她道:“世间万物,哪有不承雨露滋养的。这凌霄花倚仗雨露墙苑滋长生发,任有什么风雨也阻挡不了它青云直上的本心,这份坚守与柔韧,已是难得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瑾修仪微微一怔,似有所明谛。未及她细思,脚下已然来到了绛茗轩门前。
小禄子见到她,忙请了安迎进,又着小茂子进屋去传话。
兰若替瑾修仪打起帘子,见榻上的人欲要起身,瑾修仪忙道:“你好好歇着,不必起来做这些虚文。左右我也是来瞧瞧你的身子如何了。”
进来时,宋湘宁正斜倚在软榻上,榻边小几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而女子素容淡饰,身上披了件透罗纱裁就的浅碧色纱衫,轻盈薄透,一眼望去如山岚翠雾。领口的云锦以汴绣平针嵌着几茎兰草竹叶,色调清雅,与腕上碧玉雕竹节镯怡然相应,愈衬得皓腕莹白如凝脂。里间穿着皦玉素绸短衫,外搭了藕荷色的软缎褙子,虽形制素简,却更显身段温婉。
她右手松松地搭在微隆的腹上,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而左手则执着一柄杨妃色缂丝湘妃竹团扇轻轻摇动。绣着萱草纹的扇面微掩了玉颜,倒生出些微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应是小憩方起,她垂如绣叶般睫羽下的明眸里盈盈含了一池春水,不是含情却胜含情。浅浅描过的月棱眉柔柔地弯着,更衬得秋瞳脉脉流转。而鼻如秀峰微挺,唇色潋潋若含朝露,微抿的嘴角漾着一丝慵懒柔意,并上鬓间斜斜落下的宋式白玉单簪步摇,虽无霞裙月帔,却更赛仙姿玉貌的九天玄女。
听闻女子怀妊辛苦,容貌会略减两分,而眼前之人脸上却并不见丝毫憔悴损的容状,反而更有了些且作人母的慈柔,将本就黯淡了六宫粉黛的花容复添了月华之色。
瑾修仪虽与她相识已久,但今日初见她此等宝髻松松,铅华淡淡之态,不忍移目之下仍是心神轻曳。如此国色,方知帝幸为何回回冷下,却又次次复起。这样美好的女子,怕是普天之下也只有帝王能够拥有吧。瑾修仪思及方才所悲,一时复起伤情,亦不由叹惋,便是这样美好的女子,却也是和她一般,在这红墙碧瓦下白白蹉跎着岁月,直至红颜白发恩不再,空庭寂思芳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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