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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窄巷里的 “撑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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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木窄凳承霜雪,矮巷残筐载苦辛。

  糙手藏甜遮岁价,温怀护幼抵风尘。

  红墙挡日馊风绕,白壁流光幻梦臻。

  布卷留隙容生计,线轴余温暖客身。

  摊主嚣声催迫紧,邻人软语解危频。

  莫道寒门无寸炬,稚肩撑起一方春。

  那只该死的四脚板凳,木纹裂着细缝,凳面窄得搁不下半个屁股,还黑得发乌,积着层洗不掉的油泥,指腹蹭过去能摸到粗糙的颗粒,高不过一尺。黎芳的屁股往上面一落,只沾得住三分之一,连腿都得蜷着。她总想像旁人那样把腰挺直了坐,可低头一看,脚边的泡沫箱装着没卖完的蘑菇,叶瓣上还沾着早市的细草;塑料筐里剩着大半筐萝卜,缨子蔫得打了卷;纸箱子里新鲜的豆角也剩了许多,豆荚上的水珠早干成了白印子。这些东西个个矮墩墩的,倒像跟这破板凳是天生一对,把她圈在这方连转身都得侧着身子的角落。

  她把双手攥成拳头抵在膝盖上,肚子往大腿上贴得紧实,连腰都绷着劲,后背的帆布背带勒得慌,孩子的小身子隔着布还能感觉到轻轻的起伏,胸口随着呼吸蹭着她的后背,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半天僵着。可越想把上身撑高些,脖子越僵得发疼,像生了锈的合页,转一下都带着酸意。双脚下意识往两边挪,八字撇得笨拙,身子反倒往矮里缩了缩,下巴几乎要磕在拳头上。鼻尖凑得近,膝盖上的土腥味直往肺里钻,那是今早搬泡沫箱时蹭的泥,干在灰布裤上结成硬壳,指尖刮过去都发涩,哪还拍得掉。

  她仰起头,慢慢转着脖子打量四周。左边十六七米长的红砖墙高得压人,不刻意仰起脖子,连墙头那点灰蒙蒙的天空都瞅不见。墙的那一边,准是市场堆废弃烂菜叶子的地方,风一刮,那股绿叶沤烂的馊味就裹着潮湿的土气,绕着鼻尖打旋,散都散不去。正前方是七间连在一起的门面,前后门都敞着,从后门望过去,能看见金山市场的米行,米袋堆得像小山,袋口漏出的米粒在瓷砖上闪着白;还有姜蒜区的红姜绿蒜摆得整齐,裹着透明的塑料袋。上个月市场刚做完“升级亮化”,墙刷得雪白,地上铺的瓷砖亮得能照见人影,顶上的白炽灯串成排,光刺得人眼睛发疼,那些流动的光斑晃啊晃,跟这后巷的暗沉沉比,简直是两重天。

  收摊的吆喝从门面里挤过来,混着卖姜老头的二胡声飘在空气里,忽远忽近。快到午餐时辰了,金山市场里的人早走得差不多了。卖蔬菜的摊贩正把空筐子摞成摞,竹篮里剩着沾泥的红薯、芋头,蔫头耷脑地躺在里面,叶子都发皱了;卖肉的案板擦得不算干净,还留着几滴暗红的血渍,骨头渣子嵌在木缝里,连肉案上的铁钩都耷拉着,哪还有清晨人挤人、讨价还价的热闹劲。

  卖姜的老头儿就坐在自己的摊位前,架着二郎腿,怀里抱着那把有些年头的二胡,弦弓一拉,调子慢悠悠飘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愁:“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爹出门去躲账,整七那个天,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

  黎芳的嘴角轻轻勾了勾,想笑,眼角却倏地发潮——那调子太应景了。她想起昨天房东来催房租,声音冷得像冰:

  “三天,就三天,不交租金就搬出去。”她也想起市场里那些亮堂的摊位,哪怕只是角落的一平米,也比在这后巷蜷着强,至少能换张高些的凳子,不用总把自己缩成一团,连背孩子都能松口气。

  她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蓝布兜,粗布被汗水浸得发软,里面的硬币硌着掌心,她指尖捻了捻那枚一毛的硬币,边缘磨得发亮,连麦穗的纹路都快平了,数到第三遍,还是四十六块五。这点钱,离交房租还差五十三块五,连金山市场摊位费的零头都不够。

  “那里的摊位贵着呢,一平米一千多块,这市场独一份的贵。”来做市场调查的张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带着点无奈,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黎芳忍不住又望了望市场,白炽灯的光在瓷砖地板上晃了晃,像团抓不住的雾,飘得远,是她遥不可及的梦。

  眼前是两边门面凑出来的窄道,左边被红砖墙堵死,右边仅剩个不到三米的出口。这格局怪得很,进来容易出去难站在出口往巷里望,倒真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可这“关”,关住的不是敌人,是她这样想挣口饭吃的个体户,把他们困在那片亮堂世界的外头,连风都透着冷。

  黎芳身后是吴姐的裁衣铺,靠墙的柜台上堆着的布卷大多发了旧,有的花色是前几年的流行款,现在看着土气;有的边角起了毛,像没梳顺的头发,都是没人瞧得上的款式。钢针插在竹制针插上,锈得发乌,连针尖那点亮都没了;几个空线轴滚在案板边,轴芯上还缠着点碎线,风一吹就轻轻晃,像随时要坠下去。看这模样,这行当早没了往日的风光。黎芳的目光扫过那些旧布,想起吴姐去年跟她说过的话:早年吴姐也在金山市场摆摊,缝纫机“咔嗒咔嗒”转个不停,布卖得快,定制衣裳的订单排到半个月后,她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空都没有;可现在,没人做定制衣了,老主顾来,也不过是缝缝裤脚、补补衣洞、换个拉链,挣的钱刚够交铺面租,年底连给自己添件新衣裳都舍不得。

  黎芳正发愣,后颈突然传来一阵暖烘烘的呼吸,带着点奶味,还混着早上喝的菜粥香,是背上的孩子醒了。她猛地直起身子,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差点翻倒。手忙脚乱去解背带,帆布带勒得太紧,又被孩子的重量坠着,连扯了两下才松开。肩膀被背带磨得火辣辣地疼,皮肤红了一片,她却顾不上揉,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掌心紧紧贴着孩子的后背,能摸到细细的小脊梁骨,生怕一松手就摔着。小家伙还没睡够,睫毛颤了颤,睁了睁眼,举起软乎乎的小手攥住她的衣领,还无意识地抠着衣领上的线头,又把头往她胸口埋了埋,小脸蛋蹭着她的衬衫,呼吸渐渐沉了下去,像小猫似的。

  “芳啊,怎么不把孩子放进来?”吴姐的声音裹着缝纫机的余温,从铺子里飘出来。她早把案板腾了出来,铺了块干净的碎花布,给孩子当床,边上摆着一捆布当围栏,怕孩子滚下来。

  “这孩子今天黏人得很,”黎芳的声音放得极柔,比平时低了好几个调,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蛋,触感软乎乎的,还带着点体温,“放案板上好几回了,一放手就哭,攥着我衣领才睡得安稳。”

  吴姐凑过来看了看孩子,笑着摇了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耳朵,指尖刚碰到,孩子的耳朵就抖了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这是认人啰!我去把饭煮上,一会给你换换手。”

  “唉,谢谢吴姨。”黎芳点点头,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胳膊往她腰上搂了搂,力气不大,却把她的心揪得软乎乎的。她赶紧又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下巴抵着孩子的头顶,能闻到孩子头发上淡淡的汗香,还能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怀里轻轻起伏,像株刚冒芽的小苗,这是她撑下去的劲。

  巷口传来“突突”的引擎声,一辆八成新的红色小三轮载着满满当当的塑料筐子,顺着窄道驶了过来。车斗里的筐子叠得半人高,晃得厉害,却没洒出半点东西。转眼间车就停在黎芳跟前,开车的是伍维,孩子的父亲。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黝黑的脸膛上沾着早市的尘土,粗粝的手掌上还带着搬货的薄茧,指节缝里嵌着点泥,掌心却小心托着个奶黄色的纸盒,盒角蹭了点灰,掀开一点就能看见里面同样奶黄的蛋糕顶,一颗红得发亮的车厘子嵌在中间,甜香顺着缝儿飘出来。

  “女儿满周岁了。”伍维咧开嘴笑,一口白牙在黑脸上显得格外亮,说话时还不忘把蛋糕往黎芳跟前递了递。

  黎芳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胳膊往她腰上又搂了搂,她才猛地记起,今天,4月13号,女儿来这世上,已经整整一周年了。她腾出一只手接蛋糕,指尖碰到伍维的手掌,还能感觉到他刚搬完货的温度,烫得像晒过太阳的石头。蛋糕不大,也就伍维一个手掌那么宽,却看得出来是精心挑的,车厘子的蒂还新鲜着。

  “才花了3块钱,不贵。”伍维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点讨好,眼神往蛋糕盒上飘,不敢看黎芳。黎芳也笑了,眼角的泪没掉下来,倒把蛋糕盒上的灰印子看得更清,她太了解他了,从他那点狡黠的闪躲就知道,这蛋糕绝不止3块钱,他是怕她心疼。

  笑声还没落地,黎芳的目光扫过三轮车后视镜,笑容倏地僵住了。镜里映出几个人影,正从金山市场里头走出来,是几个常在批发市场撞见的摊主,穿得比巷子里的人整齐些,衬衫下摆扎在裤子里,勾肩搭背地往那扇玻璃窗走。那扇玻璃窗后是金山市场的办公室,窗就对着巷子入口,里头的说话声稍大些,就能飘进巷子里。

  黎芳赶紧低下头,把耳朵凑得近了些,细碎的吵嚷声顺着风飘过来,字字扎心:“那巷子里的东北佬又来占地方!不把他们清走,咱们这摊位费凭什么这么贵?你得护着咱们的合法权益!”“就是!天天在那儿杵着,显他们能耐了?”吵声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办公室的玻璃震碎,每一句话都像针对巷子里摆摊的她,带着要掐断生路的狠劲。

  果然,没几秒就听见玻璃窗后传来男人的吼声,是市场办公室那个大胖个子,声音是吼出来的,连气都不喘:“你们赶紧过来扫荡!他妈的天天在那儿杵着,搅得市场秩序都乱了!”

  “小伍,快把车上的货卸下来,搬进铺子里!”吴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裁衣铺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围裙上还沾着点碎布渣,显然也听见了那通电话。

  “不怕,咱又没在这儿卖东西,就停一会儿,他们还能怎么样?”伍维的耿劲上来了,梗着脖子反驳,手还抓着车斗的栏杆没松。

  “可不是嘛!就把货暂搁三轮车上,连道儿边都没占着,碍不着谁!”伍维的父亲伍宝钢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底气,从三轮车后绕过来时,裤脚还沾着早市地上的湿泥。

  他们刚从“行业山”的早市收摊回来。这地名说起来实在不算光彩,原先本叫电视塔山的,八十年代初,广电局在山顶立了座铁架子转播塔,银灰色的塔身在阳光下亮得扎眼,临桂本地人提起它,都带着点“有信号。”的骄傲。那时候山上的树长得密,马尾松是镇政府鼓励大律街农民种的,麻树一抓一大把,鬼针草躲都躲不开,还有野蔷薇、九龙藤,春末夏初开得满坡粉白,连风里都裹着点甜香。

  后来东北人一批批涌进临桂,都是奔着“做行业”来的。这群人闲不住,早晚都往山上跑,起初是几个人在山坳里摆个小摊,卖些从老家带来的干货;后来人越来越多,为了腾地方,有人薅掉了路边的野草,有人用锄头把凸起的山石凿平,再后来连马尾松都被砍了些,说是“挡着摆摊的道”。几年功夫,山上的绿植秃了一大片,原本松软的土路被踩得溜平发硬,连那座转播塔都显得孤零零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视塔山”的名儿没人提了,东北人私下里都叫它“行业山”。到底是啥“行业”?东北人彼此递个眼神就心照不宣,临桂本地人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只看见山上天天挤满了人,去摆摊的外乡人也更多了,卖菜的、卖袜子的、修鞋的,闹哄哄的,倒比正经市场还热闹些。

  就像前阵子,有个二十来岁的黑龙江姑娘,攥着张皱巴巴的“创业扶持”宣传单,在政府门口站了大半天,最后嗓子喊得都发不出清亮的声儿,只剩嘶哑的哭腔,脸涨得通红,眼里却满是绝望:“哪有这么坑人的啊!全国的政府都叫政府,就这儿!偏叫个‘创业大厦’!”仿佛这个“创业大厦”就是坑他们的道具。她的声音裹在风里,飘得不远,却让路过的几个东北摊贩都红了眼。

  再后来,“行业山”山脚下就渐渐聚起了早市。没有正经的摊位划分,大伙儿都是推着小推车、挑着担子来的,找块稍微平整的地儿,铺块塑料布就能摆摊。天不亮就得去占位置,遇上刮风天,塑料布被吹得掀起来,得用砖头压着四角;下雨天更难,蹲在伞底下,裤腿还是会被溅湿的泥水浸得冰凉。可即便这样,来这儿摆摊的人还是没少,这儿不用交摊位费,离居民区近,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多,比在金山市场外头“打游击”能多卖些货。

  方才伍维还凑在黎芳耳边偷偷透着高兴,声音压得低,眼里却亮着点光:“芳,今天收成不赖!我自己卖了八十二块,我爸我妈那边也卖了一百一十多,加起来快两百,够交这个月的房租,不用被房东撵出去了!”他说这话时,还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硬币硌着掌心,那是实打实的安稳,连带着黎芳一直紧绷的肩膀,都悄悄松了些。

  “你可别犟了!那些人哪跟你讲道理?”吴姐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低,却透着急,“忘了上个月彭阿姨?就因为把货搁三轮车上,连车带货全给抄走了!再说这儿哪有什么‘道’?就是个进出不方便的死角!”

  她顿了顿,语气更紧:“本来你们在我铺子屋檐下歇脚,那些人就早有闲话了,这要是被他们撞见,我这小铺子都得跟着遭殃!快把货搬进来,不惹麻烦比啥都强!”

  伍维先看了眼黎芳,又瞅着吴姐紧绷的脸,喉结动了动,终是松了劲:“行,搬!”他把手里的蛋糕小心塞给黎芳,转身就往三轮车上挪货。塑料筐里剩的蘑菇还沾着点湿土,萝卜没剩几个,缨子蔫得打了卷;豆角早卖空了,筐底留着几个厚实的塑料袋,是批发市场能回收的那种,伍维舍不得扔,特意带了回来,回头能拿去换点零钱。

  三轮车上的货都搬空了,吴姐的铺子里也没显得拥挤,那些货堆在墙角的旧布卷旁,只让空气里多了点泥土和蔬菜的腥气,混着缝纫机机油的味道,倒像个踏实的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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