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萝泣别

　　檐角的铜铃被细雨打湿，铃声沉郁如诉，混着淅淅沥沥的雨丝，缠缠绵绵地绕在陋室的窗棂上。茶心刚将玄鉴送来的参茶置于案头，指尖还残留着瓷杯的温润，却在低头添水时，瞥见水面倒映出的半透明指尖——那抹虚幻比昨夜更甚，恍若春雨中即将消融的冰棱，连水光都能轻易穿透。

　　“吱呀”一声，木门被撞开，带着一身雨气的青萝跌了进来，翠绿的裙裾沾了泥点，原本束得整齐的发辫也散了几缕。她刚踏进门，鼻尖便嗅出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灵韵——那是茶心本源之力逸散的清苦，像极了陈年老茶泡到最后，只剩一丝回甘的余味。

　　“茶心姐姐！”青萝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没等茶心起身，就一头扑进她怀里。少女的身体带着草木的清新，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在园子里练你教的辨茶诀，突然感应到你的灵韵在散……你是不是跟玄鉴先生说的一样，要、要消失了？”

　　茶心被她撞得微微一滞，低头便看见青萝的眼泪砸在自己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奇怪的是，那泪水竟没有顺着衣料滑落，反而像穿过虚影般，直接滴在了膝头的蒲团上。她心中一叹，抬手想去擦青萝的眼泪，指尖却在触到少女脸颊的前一瞬，微微透明了几分。

　　“傻丫头，哭什么。”茶心的声音温柔如浸了温水的茶芽，她轻轻拍着青萝的背，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细雨打在院中的茶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那是去年春天她和青萝一起栽下的，如今已抽出半尺高的嫩枝，“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世间万物都有兴衰轮回，我不过是循着天道走罢了。”

　　“我不管什么天道！”青萝猛地抬头，泪眼婆娑的脸上满是执拗，她攥紧茶心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玄鉴先生说我是千年难遇的草木精元，能温养神魂！我把精元分给你，肯定能稳住你的灵韵！当年你救我出清虚子的炼丹炉，现在轮到我救你了！”

　　说着，青萝便要凝神聚气，翠绿的灵光从她眉心缓缓溢出，带着雨后青草的勃勃生机。茶心却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指尖的微凉让青萝的动作一顿。她看着青萝通红的眼睛，想起初见时这丫头缩在炼丹炉角落，浑身是伤却还死死护着一株野茶的模样，眼底泛起柔色。

　　“你可知强行渡送精元的后果？”茶心拿起案上的参茶，递到青萝唇边，“草木精元是你的根，根断了，你便再也不能感知山川茶气，更别提长成能独当一面的茶仙。我教你的‘观茶术’你忘了？‘叶离枝则枯，魂离根则散’，我不能毁了你。”

　　青萝含着参茶，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她哽咽道：“可我不想你走……你还没陪我去看西湖的龙井，没去品武夷的岩茶，你说过要带我走遍天下茶山的！”

　　茶心笑了，眼角弯起的弧度像极了初绽的茶瓣。她转身走到书架旁，取下一个乌木小盒，盒子上刻着细密的茶枝纹路，是她亲手雕的。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晒干的桂花，十数粒饱满的茶种躺在中央，泛着淡淡的金辉。

　　“这是‘云芽种’，是三十年前我在黄山天都峰的云海间寻得的。”茶心拿起一粒茶种，递到青萝眼前，“当年我踩着云气摘它的时候，它还只是颗藏在石缝里的嫩芽，如今却能结出这么饱满的种子。你看，生命从来都是生生不息的。”

　　青萝盯着那粒茶种，只见它在茶心的指尖微微流转着灵光，仿佛藏着一整个春天。茶心继续道：“这茶种我用自身灵韵养了三年，又在桂花树下埋了一冬，寻常土壤就能发芽。你把它种在涤尘轩的后院，来年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就能采下第一茬茶青。”

　　“等茶树种活了，你就按照我教你的法子杀青、揉捻、烘焙。”茶心将乌木盒塞进青萝手里，指尖的透明感又重了几分，却依旧笑得从容，“泡出来的茶，会带着云海的清冽和桂花的甜香，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你要好好照料它，等它枝繁叶茂了，就带着它的茶叶，去看我没看过的茶山——西湖的三潭印月映着茶烟，武夷的九曲溪载着茶船，这些都该由你替我去看。”

　　青萝抱着乌木盒，指腹摩挲着盒盖上的茶枝纹路，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而是带着一丝沉甸甸的暖意。她想起茶心教她炒茶时说的话：“炒茶要懂火候，火太旺则焦，火太弱则生；做人要懂取舍，强求则苦，释怀则甘。”原来那时，茶心就早已看透了今日的结局。

　　“我会把它种好的。”青萝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稀世珍宝，“等来年春茶下来，我泡第一杯给你喝，就用你最喜欢的那只青瓷盏。”

　　茶心点头，目光落在院中的茶苗上。雨势渐小，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金光，照在茶苗的嫩叶上，泛着晶莹的光泽。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声响，与院中的雨声、叶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离歌。

　　她忽然想起陆羽《茶经》里的一句话：“茶之出，在乎山；茶之韵，在乎心。”她的形体或许会消散，但只要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的茶，还有人传承她的道，她的灵韵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就像那粒茶种，今日埋入尘土，明日便会破土而出，带着新生的希望。

　　青萝抱着盒子，走到茶心身边，轻轻靠在她的肩上。虽然只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却让她无比安心。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雨后天晴的天空，一道淡淡的彩虹挂在远处的山巅，映得院中的茶苗愈发青翠。

　　“茶心姐姐，”青萝轻声说，“等我学会了泡‘云芽茶’，就去给慧觉禅师送一罐，给文正先生送一罐，再给玄鉴先生留一罐。我要告诉他们，这是茶心姐姐种的茶，比任何仙茶都好喝。”

　　茶心笑着应了一声，指尖的透明感渐渐蔓延到手腕。她望着窗外的彩虹，仿佛看到了来年春天，青萝提着茶篮在茶园里采摘的身影，看到了涤尘轩的茶烟再次袅袅升起，看到了那粒茶种长成参天茶树，茶枝上挂满了晶莹的茶芽。

　　檐角的铜铃再次轻响，清越的声音穿过雨幕，飘向远方。青萝紧紧抱着怀里的乌木盒，感受着茶种传来的微弱灵光，忽然明白，这场无声的告别，从来都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茶落水中，看似消散，却泡出了满室清香；就像雪落茶山，看似沉寂，却孕育了来年的春芽。

　　雨彻底停了，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茶心的身影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像极了即将散入空气中的茶烟。青萝抬起头，望着她温柔的侧脸，在心里默默许下承诺：她会好好长大，好好照料那粒茶种，好好传承她的茶道，带着她的希望，走遍天下茶山，看遍世间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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