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铁北的清晨

　　铁北的清晨总是被各种声音唤醒的。远处早点摊的油锅作响，混合着煤炉的烟味飘进筒子楼；隔壁王大妈的大嗓门穿透了薄薄的墙壁，在楼道里回荡着叫孩子起床的声音；还有谁家的收音机开得老大，放着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里夹杂着电流的声。

　　江川是被这些声音自然吵醒的。他睁开眼，天花板上那块松动的墙皮还在老地方，像块随时会掉下来的痂。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了条缝，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

　　脚踝的疼痛减轻了些，只是在他动的时候还会牵扯着隐隐作痛。他侧过身，看向里屋——父亲还在睡着，呼吸声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喘息。江川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客厅里，林暮已经醒了。他没开灯，就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借着那点灰蒙蒙的晨光，膝盖上摊着速写本，手里的铅笔在纸上轻轻滑动。他画得很专注，连江川起来都没发现，只是偶尔会停下笔，对着窗户外面皱皱眉，然后又继续画。

　　江川没出声，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漱。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激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看着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但还是能看出没睡好。

　　昨晚把名片扔进铁桶后，他反而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江大海说的月入两千，一会儿是父亲那句南方好，一会儿又是林暮强撑出来的笑脸和眼底藏不住的水汽。他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但奇怪的是，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轻了些。

　　醒了？林暮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停下笔，抬起头看向江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我去热馒头。

　　江川点点头，没多说。他走到折叠桌边坐下，目光落在林暮摊开的速写本上。又是他画的速写，这次画的是窗外的景象——几根光秃秃的树枝，枝桠间挂着个破旧的塑料袋，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挣扎的鸟。线条比以前流畅了些，透视也准了，能看出他这段时间没少下功夫。

　　林暮把速写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他起身往厨房走，脚步很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回过头小声问：今天...真的去张老师那儿？

　　江川应了一声，看着他，不是你说的？

　　林暮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小声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了锅碗瓢盆的轻响，还有煤气灶被点燃的的一声。

　　江川靠在椅背上，看着厨房门口那个忙碌的小小身影，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就像这老旧的筒子楼，虽然破，虽然吵，虽然冬天冷得像冰窖，但住久了，就有了温度，有了牵挂，成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还是那部屏幕裂了缝的旧诺基亚，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的二手货。屏幕上显示着早上六点半，信号只有两格。他犹豫了一下，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昨天刚存进去的名字——江大海。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顿了顿。

　　去南方的念头不是不诱人。两千块，对现在的他来说，是笔巨款。足够给父亲买个新轮椅，足够支付好几个月的医药费，足够让林暮买一整套新的画材，不用再用那些快用完的速写本和磨秃了的铅笔头。

　　他甚至能想象出南方的样子——温暖的天气，干净的街道，不用再闻这煤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不用再在冬天里冻得手脚发僵。还有那个汽修厂，崭新的工具，先进的设备，比他这个破棚子里的家伙什强百倍。

　　可是...

　　江川的目光转向客厅墙上贴着的那些速写。昏暗中，那些用黄色胶带粘住的画纸微微卷曲，却依然能看出上面的线条和光影。有他修台灯的样子，有铁蛋打盹的样子，还有一张画的是他自己，皱着眉，叼着烟，蹲在地上修车，嘴角却被林暮画得微微上扬，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这些，是那两千块买不来的。

　　厨房里传来了馒头蒸熟的香味，混合着淡淡的煤气味，飘进江川的鼻子里。这是铁北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了，那边传来江大海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还有隐约的汽车鸣笛声：喂？哪位？

　　表叔，是我，江川。江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有些用力。

　　哦，江川啊！江大海的声音立刻热情起来，考虑得怎么样了？想通了吧？我跟你说，这机会真的难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江川沉默了一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那是属于南方大城市的声音，热闹，繁华，却也陌生。

　　表叔，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却异常坚定，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

　　电话那头的江大海明显愣了一下，背景音似乎都安静了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不去了？为啥啊？江川，你想清楚啊，这可是...

　　我想清楚了。江川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爸这边离不开人，走不开。这是他昨晚想好的说辞，简单，直接，也最让人无法反驳。

　　江大海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江川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的轻轻的叹息声。江大海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惋惜，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太顾家了。

　　江川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爸那边...我知道不容易。江大海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你还年轻啊，不能一辈子就耗在铁北那个地方吧？你有手艺，到南方来，肯定能闯出一片天的。

　　我知道。江川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但现在不行。

　　行吧，江大海似乎是放弃了劝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却也透着尊重，既然你决定了，表叔也不勉强你。自己的路，自己选，选了就别后悔。

　　嗯，我不后悔。江川说。

　　那...以后要是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江大海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汽修厂的门，永远给你留着。

　　谢谢表叔。

　　谢啥，都是一家人。江大海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释然，行了，不耽误你了。你爸那边...多照顾着点。有空，我再去铁北看你们。

　　挂了电话，江川把手机揣回兜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胸口像是被打开了一扇窗，憋了两天的浊气都散了出去，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脚踝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厨房里的林暮端着盘子走出来，盘子里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可以吃了。他把盘子放在桌上，低着头，不敢看江川，声音却比刚才清亮了些，今天的馒头...好像蒸得有点大了。

　　江川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温热的馒头混着淡淡的麦香，在嘴里慢慢化开，带着点朴实的甜味。挺好。他含糊地说，比昨天的好吃。

　　林暮的头埋得更低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他拿起另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两颗小星星。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咀嚼的声音，还有窗外传来的隐约的市井声。铁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里屋慢悠悠地走出来，蹭了蹭林暮的裤腿，然后跳上桌子，在江川的胳膊肘边趴下，发出满足的声。

　　江川伸出手，摸了摸铁蛋毛茸茸的头。猫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带着点温暖的触感。

　　对了，林暮突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看着江川，今天补完课，我们去买猫粮吧？铁蛋的粮快吃完了。

　　江川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馒头，顺便给你买本新的速写本。

　　林暮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像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江川看着他惊喜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你那本，不是快用完了吗？

　　林暮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下的帆布包，小声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他赶紧拿起馒头，又咬了一大口，把脸埋在馒头后面，不让江川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馒头，看着窗外。天已经亮透了，灰蒙蒙的天空中，隐约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虽然很淡，很模糊，却真实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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