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长椅

　　医院门口的风比里面冷得多。林暮裹紧了外套，看着江川把最后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塞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江川低头用牙咬着拉锁头，用力一扯，一声拉上了。

　　走了。江川把包甩到肩上，空出的手自然地接过林暮手里拎着的ct片袋。

　　林建国跟在后面，右腿还不太敢用力，走得有点慢。石膏已经拆了，换成了轻便的护具，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但还得注意不能剧烈活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像是在确认铁北的空气还是不是他熟悉的味道。

　　办出院手续比想象中快。江川熟门熟路地在各个窗口间穿梭，缴费单叠得整整齐齐塞进钱包。林暮想帮忙，却被江川用眼神按在了座位上，你看着你爸。

　　林暮只好坐在大厅的塑料椅上，看着不远处的林建国。他父亲正望着墙上的健康宣传画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护具。林暮心里有点复杂，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这几周在医院照顾父亲，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至少，林建国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板着脸，偶尔还会主动问一句几点了江川那小子呢。

　　好了。江川的声音打断了林暮的思绪，他把病历本和一沓缴费单递给林暮，收好了，别弄丢。

　　林暮赶紧接过来，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

　　能走吗？江川转向林建国，语气比平时缓和些。

　　林建国点点头，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虽然还有点瘸，但比刚做完手术那会儿强多了。没事。

　　三人慢慢走出住院部大楼。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大多是穿着病号服或陪护家属的人，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和焦虑。江川走在最前面，步伐不快，显然是在配合林建国的速度。林暮走在中间，时不时回头看看父亲，怕他跟不上。

　　直接回家？江川回头问。

　　林建国看了看天色，太阳刚过正午，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透着点微弱的光。嗯，回去吧。

　　先去公园坐会儿？江川突然提议，指了指医院斜对面，不远，走十分钟就到，晒晒太阳。

　　林暮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医院附近还有公园。林建国也有些意外，但没反对，只是含糊地了一声。

　　公园比想象中要小，更像是个街心花园。入口处立着块掉漆的牌子，上面写着铁北公园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建于1985年。里面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在遛弯，有的聚在角落里下棋，还有几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味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离医院太近的缘故。

　　江川找了张长椅，绿色的油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头颜色，椅面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坐这儿吧。他用袖子擦了擦椅子上的灰尘，先让林建国坐下，然后自己在另一头坐下，把帆布包放在两人中间。

　　林暮犹豫了一下，在江川旁边坐下，留出一点空隙。

　　长椅正对着公园中央的小广场，有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放风筝。风筝是最简单的蝴蝶形状，蓝色的，尾巴有点歪，飞得不算高，歪歪扭扭地在低空盘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男孩身后，双手握着男孩的小手，教他怎么放线，怎么扯动。

　　跑起来！对，就这样！男人的声音很大，带着点兴奋。

　　男孩咯咯地笑着，迈开小短腿往前跑，风筝晃晃悠悠地往上飞了点，又很快落了下来。男人也不恼，捡起风筝，重新帮男孩把线理顺。

　　林暮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对父子身上，看得有些出神。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养父母也曾带他去过公园，好像也放过风筝，但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阳光很暖，养母的笑容很温柔。那时候他以为，那就是家了。有漂亮的房子，有好吃的饭菜，有温和的笑容。

　　江川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石子，是那种很普通的鹅卵石，灰扑扑的，表面还算光滑。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在手里慢慢转动着，偶尔用指甲刮一下石子表面。

　　医院住得还行？江川突然开口，问的是林建国。

　　林建国似乎没料到他会搭话，愣了一下才回答：还行，比家里暖和。

　　回去注意点，别乱动。江川说，医生开的药按时吃，我把吃法写纸上了，贴你家墙上。

　　林建国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了句，钱的事......

　　说了不用你管。江川打断他，语气有点硬，但不算冲，好好养着就行。

　　林建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看着远处放风筝的父子，眼神有些复杂，像是羡慕，又像是别的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你们......你们待着吧。

　　我送你回去。林暮立刻站起来。

　　不用，林建国摆摆手，我自己能走，不远。他看了林暮一眼，又看了看江川，眼神在两人脸上停留了几秒，才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公园门口走去。他的背影有点佝偻，走路的姿势还有点瘸，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孤单。

　　林暮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公园门口，才慢慢坐回长椅上。他把书包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上的线头。

　　他没事。江川说，像是在安慰林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暮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父亲没事，身体上的伤总会好的，但心里的那些东西，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就像铁北的这些老厂房，就算推倒重建，底下的地基里，也永远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钢筋。

　　广场上的风筝终于飞起来了，比刚才高了不少，蓝色的蝴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显眼。男孩拍着小手欢呼，男人也笑了，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你小时候放过风筝吗？林暮突然问，声音很轻。

　　江川转石子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我也没怎么放过。林暮说，养父母带我去过一次，记不太清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时候觉得，有房子住，有好吃的，就是家了。

　　江川了一声，继续转着手里的石子。石子在他指间滑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后来......林暮的声音更低了些，被送回铁北，我以为自己没有家了。他想起刚到铁北的日子，生父家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生父沉默寡言的样子，学校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那时候他每天都在害怕，怕被赶走，怕被欺负，怕自己像路边的垃圾一样，没人在意。

　　江川没说话，只是转动石子的速度慢了下来。

　　现在......林暮转过头，看向江川。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下来，在江川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着，眼神落在远处的风筝上，表情有些模糊。林暮看着他握着石子的手，那双手布满薄茧，指甲缝里似乎永远都洗不掉机油的痕迹，却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一瓶温水，或者一个坚定的眼神。

　　林暮突然觉得，或许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也不是漂亮的房子和好吃的饭菜。

　　江川似乎感觉到了林暮的目光，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林暮赶紧低下头，心脏有点慌，像是刚才看得太出神被抓包的小孩。他摇摇头：没什么。

　　江川挑了挑眉，没追问，只是把手里的石子扔了出去。石子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没什么声响。

　　广场上的风筝还在飞着，男孩的笑声时不时飘过来。风比刚才大了点，吹得树枝作响。林暮把书包抱得更紧了些，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

　　他想起江川家客厅那盏昏黄的灯，想起带着机油味的被子，想起小米粥的香味，想起铁蛋蹭他裤腿时的感觉，想起江川低头修东西时专注的侧脸。那些原本零散的画面，突然像拼图一样，在他心里慢慢拼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模糊却温暖的轮廓。

　　也许，家就是这样吧。不是房子，不是饭菜，而是那些细微的、温暖的瞬间，是有人在你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陪在你身边。

　　林暮抬起头，看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天空被染成了淡淡的橘黄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话，好像还没到说出口的时候。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在这个破败的工业小城，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公园里，在这张掉漆的绿色长椅上，他好像找到了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

　　江川不知道林暮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身边的少年安静得有点反常。他侧过头，看见林暮的眼神很亮，望着远处的天空，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川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赶紧转过头，看向广场上那对还在放风筝的父子，假装在看风筝，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一直落在林暮身上。

　　风又吹了过来，带着点凉意，却好像没那么冷了。铁北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此刻，在那片灰蒙蒙的底色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像是黎明前的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两人坐在长椅上，谁都没有再说话。广场上男孩的笑声，风筝线摩擦的声，远处老人们的交谈声，还有风吹过树枝的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怪的宁静。

　　他们聊起了对的理解，虽然没有说太多，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彼此心里悄悄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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