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巧夺天工

　　文化广场东南角，那座簇新、雪白的建筑静静矗立，在谷雨后的晴光下格外醒目。

　　入口上方，一张硕大的白纸黑字告示贴得端端正正，上面用醒目的朱砂画着一个巨大的叉，旁边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禁用！”

　　周平安却浑不在意，他像个兴致勃勃展示新玩具的孩子，拉着墨离的衣袖，径直走到门口。

　　他先在门口站定，左右瞧了瞧门框上挂着的木牌——左边刻着一个“男”，右边刻着一个“女”，清晰明了。

　　“男左女右，规矩分明。”

　　他笑着解释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迈步走进了左侧。

　　墨离的脚步在门口顿住。

　　即便以她的心性，面对这个时代人人避之不及的“污秽之地”，也本能地生出一丝抗拒。

　　她微微蹙眉，清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禁用”的告示和“女”字木牌，又看了看周平安消失的左侧门口，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膈应，抬步走进了右侧。

　　一踏入其内，预料之中的污浊秽气并未袭来。相反，一股淡淡的石灰粉气息混合着新木的清香萦绕鼻端。

　　眼前的景象，让墨离清冷的眸子瞬间掠过一丝惊异！

　　通体雪白的墙壁！

　　从地面到顶棚，全部用细腻的水泥抹平、刷白，干净得甚至有些刺眼！

　　地面同样是平整光滑的水泥板，不见丝毫污渍尘土。

　　右侧靠墙，并排立着三扇小巧精致的深色木门，门板紧闭，显然是一个个独立的隔间。

　　这便是“单间”了。

　　而当她的目光转向左侧墙壁时，饶是以墨离的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呼吸一滞！

　　左侧整面墙，竟镶嵌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琉璃明镜！

　　那镜面澄澈无瑕，光可鉴人，比她见过的任何贡品琉璃镜都要巨大、都要清晰！

　　光滑的洋灰墙面成了它完美的背景板。此刻，镜中清晰地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影——覆着轻纱的面容轮廓、清冷的眉眼、素雅的衣裙，甚至鬓角几缕微乱的发丝，都分毫毕现！

　　将如此珍贵、价值连城的巨大琉璃镜，镶嵌在公厕之内？！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不，是疯狂！是闻所未闻的奢侈！

　　墨离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谬与不解，周平安难道不怕被人撬走？

　　然而，琉璃镜下方偏左的位置，一个熟铁浇筑的、造型简洁流畅的水龙头，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水龙头末端连接着一根粗壮的竹竿，竹竿沿着墙壁向上延伸，直通平平的屋顶之上。

　　墨离这才注意到，这公厕的屋顶并非寻常瓦顶，而是用水泥浇筑的平顶，上面放置着两个硕大的木制水箱。

　　左侧的水箱，一根细些的管子连接下来，正是通向她眼前的水龙头。

　　她带着一丝好奇，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拧动水龙头上的旋钮。

　　“哗”

　　一股清澈、细小的水流立刻从龙口汩汩流出，落入下方一个同样由水泥砌成、内嵌了光滑陶瓷盆的浅槽中。

　　水流清凉干净，显然来自屋顶那个储有净水的水箱。

　　“原来如此……”

　　墨离恍然，这是供人如厕后洗手、甚至整理仪容所用。

　　对着如此清晰的琉璃镜整理衣冠，再方便不过。这份心思，倒真是奇巧。

　　她心中对那琉璃镜的“奢侈”感，悄然被一丝新奇取代。

　　她的目光又移向右侧那个更大的水箱。

　　一根更粗的竹管从水箱底部引出，垂直向下，在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巧妙地分叉成三根稍细的竹管，每一根都精准地连接到一个单间小木门的上方。

　　墨离心中的疑惑更深。

　　她走到最近的一间单间门口，轻轻推开那扇小巧的木门。

　　单间内部空间不大，但同样整洁干净。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处安置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色陶瓷物件——一个长方体的水箱悬于墙上，下方连接着一个同样雪白、形如倒扣大碗的陶瓷盆。

　　盆体光滑圆润，造型奇特。

　　墨离的目光被水箱下方的一个圆形按钮吸引。

　　她伸出纤纤玉指，带着一丝探究，轻轻按了下去。

　　“哗啦——！”

　　一声清脆的水流冲击声骤然响起！

　　只见一股不大不小、力道适中的水流，瞬间从水箱底部冲出，沿着管道涌入下方的陶瓷盆中！

　　水流在盆内盘旋激荡，形成一股向下的吸力，将盆内冲刷得干干净净，最后携带着可能存在的污物，顺着盆底一个隐蔽的孔洞和下方的陶管，迅速流走，消失在地底深处！

　　整个冲刷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几息之间！

　　水流停止后，陶瓷盆内壁光洁如新，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和一股淡淡的清新水汽，再无半点污秽残留！

　　墨离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猛地抬头，看向悬在墙上的那个白色陶瓷水箱。

　　刚才按下按钮时，她瞥见水箱内部似乎有精巧的机关——小钢管、浮漂，那是一个自动控制水位的装置！

　　水满则止，避免了浪费！

　　再低头看着那个造型奇特却无比实用的陶瓷便器，从按压出水，到强力冲刷，再到自动关闭水流，最后污物顺管排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设计之精巧，构思之奇妙，简直颠覆了墨离对“如厕”这件事的所有认知！

　　无需仆役倾倒，无需忍受恶臭，只需轻轻一按，污秽瞬间消失无踪！

　　干净！便捷！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尊严感！

　　饶是墨离心性沉稳，此刻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退出单间，重新站在明亮干净的公厕内，环顾着四周光洁的白墙、巨大的琉璃镜、流淌着清水的铁铸龙头，以及那三扇紧闭却蕴藏着“巧夺天工”的小木门。

　　这一切，哪里还是她认知中那个污秽不堪、令人掩鼻的“五谷轮回之所”？

　　这分明是一个巧思妙构、洁净明亮、甚至带着点“奢侈”舒适感的空间！

　　“怪不得他执意要我进来看看……”

　　墨离心中了然，同时也升起一丝由衷的叹服。

　　能将最粗鄙污秽之地，改造成如此洁净便利之所，这其中的巧思与魄力，绝非寻常匠人所能及。

　　周平安所图的，恐怕远不止一个干净的公厕，而是一种改变所有人生活习惯和卫生观念的“革命”！

　　她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思索，推开公厕的木门，重新回到了阳光明媚、人声喧闹的广场。

　　周平安正等在不远处，背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一丝小得意的笑容，那神情，活脱脱像个刚刚献宝完毕、等待夸奖的孩子。

　　“如何？”

　　周平安迎上前几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墨离。“墨大巨子，我这‘污秽之地’，可还入得了法眼？”

　　墨离停下脚步，隔着轻纱，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笑容里分辨出更多东西。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少了几分惯常的清冷，多了一丝探究。

　　“巧夺天工。尤其那陶瓷便器与水箱机关，构思之妙，前所未见。便是墨家‘天工’一脉的匠师，恐亦难出其右。”

　　这是极高的评价。

　　“哈哈！”

　　周平安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显然对墨离的认可极为受用。

　　“能得到墨家巨子如此赞誉，我这心血可算没白费！”

　　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显摆意味。

　　“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是那根管子！连接便器，通往地下！”

　　“我让莫矩他们挖了专门的沟渠和沉淀池，所有的污物最终都会汇集到特定的地方发酵处理，不仅能避免污染水源和滋生蚊蝇，发酵好的东西，还是上好的肥料！这叫…变废为宝，循环利用！”

　　墨离眼中再次闪过一丝异彩。

　　她本以为这公厕的设计已足够惊艳，却没想到周平安的布局竟如此深远，连污物的最终去向和再利用都已规划周全！

　　这份缜密的心思和对“物尽其用”的深刻理解，让她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只是……”

　　墨离的目光扫过公厕门口那张醒目的“禁用”告示，又看向周平安。

　　“如此精巧洁净之物，为何不立刻投入使用，反要贴上封条？百姓若知有此去处，广场之上嬉戏游乐，岂不更加便利无忧？莫非是担忧琉璃镜贵重，怕人窃取？”

　　她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周平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琉璃镜固然价值不菲，但比起推广新的卫生习惯，这点投入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原因，不在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远，“再好的东西，若人们不知其好，甚至心存疑虑恐惧，强行推广只会适得其反。”

　　“你想想，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随地便溺，习惯了污秽恶臭，习惯了用草木灰、土坷垃……你突然告诉他们，要进一个白得晃眼、还有巨大琉璃镜的屋子，坐在一个雪白的陶瓷盆上……方便？还要按个按钮冲水？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墨离微微一怔，设身处地一想，顿时了然。

　　恐怕大多数人会觉得这太过“怪异”、“麻烦”，甚至心生畏惧，不敢尝试。

　　更甚者，若有人不知使用方法，胡乱操作导致堵塞或损坏，那更是麻烦。

　　“所以，”周平安摊了摊手，无奈又带着点狡黠地笑道，“我得先让人们‘眼见为实’，知道这东西有多干净、多方便、多体面！”

　　“光我们两个进去看一圈，还远远不够。得让更多人，尤其是那些在百姓中有威望、有话语权的人，比如钱万贯、王有财他们，甚至…让一些胆大的百姓代表先进去体验一番。让他们出来现身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效果比强行命令好上一万倍！这叫示范效应，口碑营销！”

　　墨离静静地听着，看着周平安眼中闪烁着的、那种属于商人的精明和属于改革者的耐心交织的光芒。

　　她不得不承认，他考虑得极为周全。

　　改变习惯，尤其是改变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远比造出一件精巧的器物要难得多。

　　“再者，”周平安的眉头又微微蹙起，“这公厕看着漂亮，但日常维护才是关键。谁来清扫？水源如何保障？陶管是否经久耐用？”

　　“那沉淀池的处理周期和方式，这些都还需要一套完善的章程和人手来管理。贸然开放，若是几天就变得脏乱不堪，臭气熏天，那可就前功尽弃，沦为笑柄了。”

　　“我宁可慢一点，把规矩立好，把人培训好，确保它能真正长久地、干净地运行下去。”

　　墨离缓缓点头，彻底明白了周平安的顾虑。

　　这看似简单的公厕背后，竟牵涉到如此复杂的观念引导、制度建设和人员管理问题。

　　他这份沉得住气的耐心和追求完美的执拗，让她心中那点叹服又深了一层。

　　“明白了。”

　　墨离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欲速则不达。你虑之深远。”

　　周平安见墨离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脸上又露出了那副阳光灿烂的笑容，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那是自然！这卫生之事，关乎民生根本，马虎不得。要搞，就得搞成标杆！”

　　“让全清河，甚至以后全大夏的人都知道，咱们清河，连‘方便’的地方，都是最干净、最体面的！”

　　他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冲墨离眨了眨眼。

　　“不过嘛，这公厕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东西，明天带你去个地方，你就全明白了！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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