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追问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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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福这地方,据说原是前朝一位翰林的宅邸,后来改作了客栈。

  然而究竟是哪位翰林的宅邸,却无人说得清。

  正如这镇上许多事,开初轰轰烈烈,末了都化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也就无人记得了。

  掌柜的佟湘玉正在柜台后算账。

  她的手指很细,拨弄算盘珠子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日复一日地响着,像在计算着什么,又像在提醒着什么。

  我常想,她究竟在计算些什么呢?是银钱进出,还是这流逝的岁月?

  白展堂在抹桌子。

  他的动作极快,一块抹布在他手里舞得像朵花。然而我总觉得,他的眼睛不时瞟向门外,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防备什么人。

  这也难怪。据说他从前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盗圣”。这名字听着威风,内里的辛酸,怕是只有他自己晓得。

  现在他成了跑堂的,整日里迎来送往,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郭芙蓉和吕秀才又在拌嘴。

  一个说“子曾经曰过”,一个说“姑奶奶我”。这两套话语,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偏偏凑在了一处。

  我有时觉得奇怪,这样两个人,怎么就能成了夫妻?后来想想,这世间的事,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正如门口那棵老槐树,谁也不知道它活了多少年,只见它春来发芽,秋来落叶,年年如此。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来,额上都是汗。

  他总说自己在研究新菜式,可我看着,无非是把些寻常菜蔬,换个法子烹煮罢了。然而他却很得意,仿佛真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菜肴。

  人总是要有些念想的。即便是虚妄的念想,也好过没有。

  祝无双在擦楼梯扶手。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据说她从小在江湖上漂泊,如今能有个安身之处,想必是极珍惜的。

  然而我看着她,总觉得她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忧愁,又不像;像是欢喜,也不全像。

  莫小贝跑进来,手里拿着糖葫芦。

  这孩子,说是衡山派的掌门,可看着分明还是个孩子。或许正因为是个孩子,才能当这个掌门罢。成年人总要计较得失,孩子反倒纯粹些。

  她看见我,递过来一根糖葫芦。

  我摇了摇头。甜食我是很少吃的,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不该喜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几个酒客在角落里吃酒,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商议什么机密事。然而我听了几句,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人总是这样,把无关紧要的事,看得比天还大。

  邢育森和燕小六进来了。

  这两人,一个是捕头,一个是捕快,整日里在街上转悠,说是维护治安。可我瞧着,治安也没见多好,他们的腰包倒是日渐鼓胀了。

  邢育森看见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也点了点头。在这镇上住得久了,大家都成了熟人,可到底熟到什么程度,却又说不清。

  燕小六的手按在刀柄上,像是随时准备拔刀。然而我知道,他这刀,是从未真正出过鞘的。

  有些东西,摆着看看也就罢了,真要用时,反倒不灵了。

  佟湘玉招呼他们坐下,让白展堂上茶。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味道很淡,像这镇上的人情。

  我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这客栈里,发生过一桩怪事。具体是什么事,却记不真切了。只记得那几日,大家都神神道道的,像是中了邪。

  后来怎么样了?似乎是不了了之。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不了了之的。

  门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在客栈门口停住。

  众人都向门外望去。

  进来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背着书箱,风尘仆仆。

  他要了一间房,又要了一碗面。

  吃面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我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不像是个赶考的书生,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必去探究?

  吕秀才凑过去,想和那书生搭话。

  “这位兄台,可是进京赶考?”

  书生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说:“不是。”

  “那兄台这是...”

  “路过。”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吕秀才讪讪地退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郭芙蓉在一旁冷笑,说了句“热脸贴冷屁股”。

  这话虽然粗俗,却也在理。

  这世上,原不是所有的好意,都能得到回应的。

  夜幕渐渐降临。

  客栈里点起了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这一方天地。

  那书生吃完面,就上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

  白展堂在收拾碗筷,动作依然很快,但眉头微蹙,像是在想什么事。

  我忽然觉得,这客栈里的人,个个都藏着心事。就连那最单纯的莫小贝,偶尔也会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神情。

  这让我想起故乡的枣树,表面看着枝繁叶茂,底下却盘根错节,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根须,究竟延伸到了何处。

  夜深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外月色很好,照得院里的石板路泛着青光。

  我听见隔壁房间有响动,是那个书生。他似乎是在踱步,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曾这样在月下踱步,思考着一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

  年轻总是这样的,把小事看得很重,把大事看得很轻。

  后来年纪大了,就反过来了。

  也不知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

  下楼时,看见那书生已经坐在大堂里,面前放着一壶茶,却没有喝。

  他的眼睛有些红,像是昨夜没睡好。

  佟湘玉在柜台后打着哈欠,白展堂在扫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是一种气氛,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存在着。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早饭时,那书生向佟湘玉打听去终南山的路。

  “客官要去终南山?”佟湘玉有些惊讶,“那地方偏僻得很,没什么好玩的。”

  书生笑了笑,没说话。

  他的笑很浅,像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终南山上有个道观,观里有个老道士,据说能预知未来。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传闻了,现在还有没有人记得,都难说。

  人总是这样,对虚无缥缈的事,抱有不该有的期待。

  书生吃完饭就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细雨。他没有打伞,就这样走进了雨里。

  白展堂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我忽然觉得,白展堂可能认识这个书生。或者,不是认识,而是知道些什么。

  但这都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

  雨下了一整天。

  客栈里没什么客人,大家都有些懒洋洋的。

  郭芙蓉在教莫小贝写字,吕秀才在看书,李大嘴在打盹,祝无双在绣花。

  这平静的画面,让我有些恍惚。

  仿佛这客栈不是开在七侠镇,而是开在什么世外桃源。

  然而我知道,这只是表象。就像那书生的平静,底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澜。

  傍晚时分,雨停了。

  天边出现一道彩虹,很淡,像用水彩轻轻抹上去的。

  众人都跑到院子里看彩虹。

  莫小贝很兴奋,指着彩虹说像一座桥。

  吕秀才又开始“子曾经曰过”,被郭芙蓉瞪了一眼,赶紧闭嘴。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他们。

  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很开心。然而这开心能持续多久呢?一刻钟?一个时辰?

  快乐总是短暂的,这才是人世间的常态。

  夜里,我听见隔壁房间又有了动静。

  不是踱步声,而是低低的啜泣声。

  那书生在哭。

  为什么哭?为谁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何必去问?

  第三日,书生没有出现。

  他的房间空着,人不知去了哪里。

  佟湘玉有些着急,倒不是担心书生的安危,而是担心他还没结账。

  白展堂却说:“他会回来的。”

  语气很肯定,像是知道什么。

  果然,傍晚时分,书生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很亮,像两颗寒星。

  他付了房钱,又多给了些赏钱,然后又要了一壶酒。

  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吕秀才想过去搭话,被白展堂拦住了。

  “让他静一静。”白展堂说。

  我忽然觉得,白展堂和这书生,或许是一类人。都是在江湖上漂泊过的,都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都藏着些不该藏的秘密。

  酒喝到一半,书生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很大,在空荡的大堂里回荡,有些瘆人。

  众人都看着他,不知所措。

  笑够了,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悲是喜。

  然后他就这样走了,再没有回来。

  后来,我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

  “往事如烟,何必追寻。”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写就。

  佟湘玉要把信扔了,白展堂却要留下来。

  “留着吧,”他说,“也是个念想。”

  我不知道他说的念想是什么,但既然他要留,就留着罢。

  这世上,总要有些东西,证明有些人曾经来过。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就像一池春水,投下一颗石子,泛起几圈涟漪,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像白展堂,自那以后,常常一个人发呆。

  佟湘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什么都没问。

  有些事,不问比问要好。

  这让我想起故乡的一位长者,他常说:“难得糊涂。”

  现在想来,这话大有深意。

  聪明人活得太累,糊涂人反倒自在。

  可这世上,真有糊涂人吗?我看未必。

  所谓的糊涂,不过是装糊涂罢了。

  就像这客栈里的人,看似寻常,内里却各有各的计较。

  然而计较来计较去,又能得到什么呢?

  无非是徒增烦恼罢了。

  一个月后,镇上传来消息,说终南山的道观失火了,烧得一干二净。

  据说观里那个老道士,也在大火中丧生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白展堂的手抖了一下,茶壶差点掉在地上。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这世上的因果,原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透的。

  就像那书生,就像那老道士,就像这客栈里的每一个人。

  我们都在这红尘中打滚,以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晚上,白展堂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喝酒。

  月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

  他看起来很小,很小,像一只蝼蚁。

  然而谁又不是蝼蚁呢?

  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蝼蚁。

  第二日,一切照旧。

  佟湘玉在算账,白展堂在抹桌子,郭芙蓉和吕秀才在拌嘴,李大嘴在研究新菜式,祝无双在擦楼梯扶手,莫小贝在吃糖葫芦。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或许,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书生,那场雨,那场火,都只是我的一场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谁又说得清呢?

  我走出客栈,阳光有些刺眼。

  街上人来人往,各自忙碌着。

  卖菜的,卖布的,算命的,耍把式的,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图。

  我站在街角,看着这一切。

  忽然觉得,这喧嚣的人世,也挺好。

  至少,它是真实的。

  回到客栈,佟湘玉问我:“先生出去走了走?”

  我点了点头。

  “外面热闹罢?”她又问。

  我又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继续拨弄她的算盘。

  那清脆的声音,此刻听着,竟有些悦耳。

  也许,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至于那些解不开的谜,参不透的理,就随它去罢。

  正如那信上所说:往事如烟,何必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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