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本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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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晌午,同福客栈静得能听见苍蝇搓腿的声音。

  佟湘玉正趴在柜台后头数芝麻,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七百八十一颗时,门外突然卷进一阵黄尘。

  尘土里立着个青衫书生,肩头蹲着只碧眼狸猫。

  “掌柜的,讨碗清水。”书生说话像唱戏,尾音拖得老长。

  白展堂正擦桌子,抹布在手里转了个花:“客官里边请,清水管够,要加冰得加钱...”

  被佟湘玉瞪了一眼,立马改口,“加什么钱呀,这就给您倒去!”

  那狸猫突然开口:“不要井水,要雨水。”声音尖细如针。

  整个客栈顿时静了。

  吕秀才手里的《论语》啪嗒掉在地上,郭芙蓉的扫帚杆磕到门槛,李大嘴举着半拉馒头从厨房探出头。

  佟湘玉强作镇定:“这位客官,您的猫...”

  “不是猫。”书生抚着猫背,“是在下的表妹。”

  莫小贝从楼梯缝里钻出来:“猫妖啊!”

  “非也非也。”书生施礼,“小生姓胡名诌,表妹因误食了西域奇珍‘忘忧果’,才化作这般模样。”

  白展堂蹭到佟湘玉身边:“掌柜的,我看这俩不像好人...”

  胡诌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指尖转得飞起:“若诸位能助表妹恢复人形,自有重谢。”

  那铜钱转着转着,忽然化作青烟散去。

  众人目瞪口呆间,郭芙蓉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万兽谱》里记载过,西域有种‘镜面果’,吃了能照见本心!”

  吕秀才抿了抿唇:“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还说过‘有教无类’呢!”郭芙蓉抢白。

  佟湘玉盯着那狸猫,狸猫也盯着她。

  突然,狸猫开口唱起梆子戏:“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额滴神呀!”佟湘玉腿一软,“这不是邢捕头最爱唱的那段吗?”

  胡诌叹气:“表妹自打变了猫,整日学人说话。前儿个学卖菜的王婆,昨儿个学对街的铁匠,今早还学了怡红楼的花魁...”

  正说着,邢育森挎刀进门:“听说有妖怪...”

  看见狸猫,拔刀的手停住,“这猫怎么跟我娘似的?”

  狸猫立即学邢母的腔调:“森儿啊,娘跟你说过多少回,当差要稳重...”

  邢育森“扑通”跪下了:“娘!儿子知错了!”

  整个客栈乱作一团。

  白展堂想点穴,又怕点到猫;郭芙蓉运起惊涛掌,被吕秀才拦住;李大嘴举着锅铲不知该拍谁;莫小贝趁机偷吃柜台上的花生。

  佟湘玉猛拍柜台:“都安静!”

  她走到胡诌面前:“胡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您这表妹...”

  “掌柜的明鉴。”胡诌拱手,“其实表妹是中了‘口舌蛊’,需寻得‘真心人’的三滴眼泪方能化解。”

  吕秀才插话:“《蛊术考》有云,口舌蛊乃南疆秘术,中蛊者见人学人,见鬼学鬼...”

  “说人话!”郭芙蓉踹他。

  “就是变成复读机。”莫小贝突然插嘴,见众人不解,补充道,“我新学的词儿。”

  佟湘玉皱眉:“这真心人要何处去寻?”

  胡诌指向门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燕小六正抱着刀在门口打盹,口水流了一胸口。

  “小六?”白展堂咧嘴,“他除了哭穷时会掉眼泪,平时...”

  话没说完,燕小六突然惊醒:“谁叫我?谁敢叫我?!”

  看见狸猫,拔刀就要吹唢呐。

  狸猫立刻学他:“帮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燕小六的唢呐掉在地上:“这、这怎么比我还像我?”

  胡诌道:“燕捕头便是那真心人。”

  “我?”燕小六指着自己鼻子,“为什么?”

  “因为...”胡诌顿了顿,“您是这七侠镇最实诚的人。”

  邢育森不乐意了:“我呢?我就不实诚了?”

  狸猫突然学起佟湘玉的腔调:“展堂,去把碗刷了~”

  白展堂下意识应声:“遵命!”

  反应过来后臊得满脸通红。

  佟湘玉扶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胡公子,您说要小六的眼泪,可有什么讲究?”

  “需得是动情之泪,伤心之泪,顿悟之泪。”

  燕小六挠头:“什么意思?”

  吕秀才解释:“就是要你真情流露。”

  “怎么露?”

  众人面面相觑。

  郭芙蓉突然一拍手:“有办法了!让他想伤心事!”

  于是燕小六被按在长凳上。

  邢育森先上阵:“小六啊,还记得你刚当捕快时,摔的那跤吗?”

  燕小六撇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可你摔进了粪坑啊!”

  “我那是追贼!”

  狸猫学邢育森:“追贼追进粪坑,不丢人~”

  燕小六憋得脸红,就是没眼泪。

  郭芙蓉上前:“想想你丢的钱袋!”

  “上个月饷银还没发呢...”

  “想想你弄坏的刀!”

  “那是邢头儿弄坏的!”

  邢育森咳嗽:“注意措辞。”

  试了半天,燕小六干嚎不掉泪。

  李大嘴突然端出一盘红烧肉:“看这个!香不香?吃不着!”

  燕小六咽口水:“李大哥,我刚吃过饭...”

  佟湘玉叹气:“这样不行。展堂,去把我那坛二十年陈醋拿来。”

  白展堂一惊:“掌柜的,那醋不是您留着...”

  “拿来!”

  醋坛开封,酸气冲天。

  佟湘玉舀了一勺递到燕小六面前:“闻闻。”

  燕小六嗅了嗅,眼睛开始发红。

  “想想,”佟湘玉轻声说,“想想你最想见又见不到的人。”

  燕小六怔住,半晌,一滴泪滑落。

  胡诌急忙用玉瓶接住。

  “还有两滴。”胡诌晃着瓶子。

  吕秀才突然道:“《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六兄可有什么故人?”

  燕小六低头:“我娘...她最爱吃醋。”

  第二滴泪落下。

  “最后一滴,”胡诌催促,“需得是顿悟之泪。”

  众人犯难。

  这时,狸猫突然跳上柜台,开口竟是燕小六乡音:“六子啊,娘跟你说,做人要踏实...”

  燕小六浑身一震,泪水夺眶而出:“娘!我懂了!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三滴泪集齐。

  胡诌将泪水滴在狸猫额头,一阵青烟过后,狸猫化作个绿衣姑娘。

  姑娘施礼:“小女胡言,多谢诸位。”

  所有人都愣住。

  白展堂喃喃:“真变了...”

  邢育森突然道:“等等,你刚才变的不是我娘吗?怎么...”

  胡言微笑:“那都是蛊术作祟。其实我本是胡家沟人氏,与表哥游历至此,不幸中了奸人暗算。”

  “奸人?”燕小六立刻拔刀,“在哪?看我...”

  “已经走了。”胡诌拦住他,“多谢燕捕头,我们兄妹感激不尽。”

  佟湘玉总觉得哪里不对:“胡公子,您之前说的重谢...”

  胡诌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此乃‘风月宝鉴’,照之可知人心。”

  众人争相传看。

  白展堂照了照,镜中出现个跑堂的;郭芙蓉照,是个侠女;吕秀才照,是个书生;李大嘴照,是个厨子。

  “没什么特别的啊。”李大嘴嘀咕。

  轮到佟湘玉时,她犹豫片刻才接过。

  镜中却不是她自己,而是个穿着嫁衣的少女。

  “这是...”佟湘玉愣住。

  胡言轻声道:“镜中人是掌柜的初心。”

  佟湘玉久久不语。

  白展堂凑过来看,镜中人也变成个穿夜行衣的少年。

  “展堂...”佟湘玉轻声唤。

  “湘玉...”白展堂握住她的手。

  这时,莫小贝抢过镜子:“我也要照!”

  镜中却是个穿龙袍的女帝。

  众人大惊,莫小贝自己也吓一跳:“这什么呀!”

  胡诌收回铜镜:“此镜不可久照。既然表妹已恢复,我们便告辞了。”

  兄妹二人离去,留下众人对着空镜子发呆。

  郭芙蓉突然道:“你们说,那俩人会不会是骗子?”

  吕秀才摇头:“可猫真变成人了...”

  “万一是戏法呢?”白展堂插嘴,“我以前走江湖时见过...”

  佟湘玉突然道:“都别猜了。展堂,去关门。今天提前打烊。”

  夜深人静,佟湘玉独自坐在大堂。

  那面铜镜留下的幻影还在眼前——十八岁的自己,穿着大红嫁衣,正要出嫁...

  白展堂悄悄下楼:“掌柜的,还不睡?”

  “展堂,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

  “图个心安呗。”白展堂在她身边坐下,“我以前当贼的时候,整天提心吊胆。现在虽然穷点,但睡得踏实。”

  “可有时候还是会想,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白展堂罕见地正经,“你看那镜子,照出的都是本心。你现在是谁,比你曾经是谁重要。”

  佟湘玉抬头:“你照出什么了?”

  “我啊...”白展堂笑,“照出个想金盆洗手的贼。现在梦想成真了。”

  二楼传来响动。

  两人抬头,见郭芙蓉和吕秀才在楼梯口拉扯。

  “这么晚不睡,做贼啊?”佟湘玉皱眉。

  郭芙蓉扭捏:“那个...秀才说他睡不着,想找我聊天。”

  吕秀才脸红:“芙妹莫要胡说,明明是你找我讨论《诗经》...”

  “《诗经》里有‘关关雎鸠’,是不是说两只鸟谈恋爱?”

  “非也非也,此乃比兴手法...”

  白展堂捂嘴笑:“这俩活宝。”

  突然,后院传来李大嘴的惊呼。

  众人赶去,见李大嘴指着鸡窝:“刚才有个人影!”

  燕小六和邢育森从墙头翻进来:“哪呢?贼人在哪?”

  “你们怎么来了?”佟湘玉吃惊。

  邢育森整理衣冠:“我们巡夜至此,听见动静...”

  话没说完,一个蒙面人从房顶跃下。

  白展堂下意识使出葵花点穴手,那人应声倒地。

  “可以啊老白!”郭芙蓉拍他肩膀。

  点开面罩,众人都愣住——竟是胡诌。

  “胡公子?”佟湘玉吃惊,“您这是...”

  胡诌苦笑:“实不相瞒,那镜子...是偷来的。”

  原来胡诌本是江湖术士,专靠幻术行骗。

  那狸猫变人的把戏,是他用西域迷药和腹语术演的戏。

  铜镜也是赝品,镜面涂了特殊药材,能让人产生幻觉。

  “那三滴眼泪呢?”燕小六问。

  “那个...”胡诌低头,“是为了解‘同心蛊’。我给表妹下了蛊,需得真心人眼泪才能解...”

  郭芙蓉大怒:“你连自己表妹都骗?”

  “她不是我表妹...”胡诌声音更小,“是我拐来的...”

  众人哗然。

  白展堂又要点穴,被佟湘玉拦住。

  “那你为何回来?”佟湘玉问。

  胡诌从怀中掏出个钱袋:“来还这个。刚才顺手牵羊...良心不安。”

  钱袋是佟湘玉的,绣着鸳鸯戏水。

  佟湘玉接过钱袋,久久不语。

  突然道:“展堂,给他解穴。”

  “掌柜的?”

  “让他走。”

  胡诌愣住:“您不报官?”

  “报官又如何?”佟湘玉叹气,“你能回来,说明良心未泯。走吧,别再骗人了。”

  胡诌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邢育森急道:“这就放了?”

  “不然呢?”佟湘玉看向众人,“你们照镜子时,都看见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这说明什么?”

  吕秀才沉吟:“说明人皆有向善之心?”

  “说明饿的时候看什么都像烧饼。”李大嘴插嘴。

  众人大笑。

  佟湘玉也笑:“散了吧,明天还要开店呢。”

  次日清晨,同福客栈刚开门,就见胡言站在门外。

  “胡姑娘?”佟湘玉吃惊。

  胡言施礼:“掌柜的,我...无处可去。”

  原来她本是被胡诌所救,自愿跟他行骗。

  如今胡诌离去,她不知该去何处。

  “你会做什么?”白展堂问。

  “会变戏法。”胡言手一挥,变出朵花,“还会做饭。”

  李大嘴眼睛一亮:“真的?”

  尝过胡言做的菜后,李大嘴甘拜下风:“掌柜的,留下她吧!这手艺绝了!”

  于是同福客栈多了个厨娘。

  日子照旧,只是偶尔,佟湘玉还会想起那面镜子。

  某天打烊后,众人围坐吃夜宵。

  莫小贝突然问:“你们说,那镜子要是真的,该多好?”

  吕秀才道:“庄周梦蝶,安知蝶之梦周欤?真假本就难辨。”

  郭芙蓉敲他脑袋:“说人话!”

  “意思就是,”白展堂插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

  佟湘玉笑了:“展堂说得对。就像我觉得咱们客栈是最好的,它就是最好的。”

  窗外明月高悬,屋内灯火温暖。

  江湖很大,同福很小,但足够装下所有人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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