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王冠与皮甲

　　2017年8月

　　费雷泽北境，艾兰王国。

　　这里的夏季短暂而凉爽，广袤的冻土原上点缀着顽强的苔藓和低矮的灌木，凛冽的寒风依旧裹挟着冰雪的气息，从无尽的冰川上吹来。

　　王城塞拉尔斯由巨大的冰块和花岗岩垒成，粗糙、坚固，充满了北地特有的苍凉与壮美。

　　在这座王城的骑士训练场，以及女王艾妮熙德巡狩的队伍中，多了一位陌生的身影。

　　她自称“彦”，来自南方某个覆灭小国的流浪骑士，拥有着令人惊叹（但并未超出凡人理解范畴）的剑术和骑射技艺。她沉默寡言，银灰色的盔甲上布满风霜的痕迹，头盔下的面容大部分被遮挡，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金色流光的眼眸。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在艾妮熙德和她的臣民眼中，这只是一个武艺高强、背景成谜、但忠诚可靠（至少目前看来如此）的雇佣骑士。她凭借几次在对抗南方野蛮人斥候和小股匪徒时的出色表现，迅速赢得了尊重，并被艾妮熙德亲自提拔为贴身护卫之一。

　　此时此刻，“骑士彦”正牵着她的战马，沉默地跟在艾妮熙德女王乘坐的、由驯鹿拉动的雪橇车旁。女王正在视察边境新建立的哨站，与守卫边疆的将士们交谈，她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睿智而坚定，在这片苦寒之地凝聚着人心。

　　彦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冰原、森林和山峦。她能感觉到，暗处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窥视。卡尔的触角，那些信奉邪神、装备了诡异武器的南方部落探子，如同隐藏在雪地下的毒蛇。她隐藏在皮甲下的手，随时准备召唤出那足以撕裂星辰的雷霆，但她克制着，必须克制。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比较厉害”的骑士，她的任务是融入、观察，并在最关键的时刻，确保艾妮熙德的绝对安全。

　　这种将自己从高高在上的天使之王，降格为一个中世纪王国女王的护卫，隐藏在平凡皮甲之下的生活，她已经持续了数月。甘之如饴，且认为必要。

　　与此同时，遥远的铁穹殿。

　　小护将一段经过多重加密、由潜伏在费雷泽星系的圣血军团隐秘观测点传回的信息流，呈现在主星图之上。信息包含了数段高清影像和详细的行为分析报告。

　　影像中，清晰地显示着那位“骑士彦”——她如何与普通的王国士兵一起训练，如何在篝火旁沉默地咀嚼着粗糙的黑面包，如何在她那简陋的营帐中擦拭着普通的钢剑，以及……如何如同最忠诚的猎犬般，护卫在艾妮熙德的雪橇旁，警惕地注视着荒野。

　　兰看着这些影像，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难以置信、荒诞感，以及一丝深切的忧虑。她下意识地看向王座上的铃。

　　铃的血红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影像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没有立刻说话，指挥核心大厅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能量管道低沉的嗡鸣和全息界面数据流动的细微声响。

　　良久。

　　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从铃的唇边逸出。这声叹息中，听不出愤怒，听不出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极度无语的，甚至可以说是疲惫的情绪。

　　“呵……”

　　她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天使之王……” “神圣凯莎的继承者……” “已知宇宙正义秩序的执掌人……” “雷霆与战争的化身……”

　　她每说一个头衔，语气中的那种“无语”就加深一分。

　　“……竟然，在一个连蒸汽机都未曾发明的中世纪星球，穿着一身破烂皮甲，给一个……凡人女王……当贴身护卫？”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兰 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海面之下，汹涌的并非怒火，而是一种近乎崩塌的……失望与质疑。这不是对彦个人的厌恶，而是对一种行为逻辑的彻底无法理解。

　　“她到底在想什么？”兰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困惑，“就算要保护艾妮熙德，完全可以派遣一支精锐的小队潜伏在暗处，或者以‘神使’的身份降临，给予庇护和指引。何必……何必如此……”

　　“自降身份？自取其辱？” 铃接过了兰的话，血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在她看来，这或许是‘融入’，是‘体验’，是更‘接地气’的保护。但在我，在已知宇宙所有窥视此事的势力眼中，这是天使之王权威的彻底沦丧，是王权的自我亵渎！”

　　“卡尔会如何嘲笑？莫甘娜会如何狂欢？华烨那个蠢货，恐怕都会笑得从他那破烂王座上滚下来！”

　　“她难道不明白，‘王’之所以是‘王’，正在于其超然，在于其不可触及的威严与距离感吗？她将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骑士，等同于将天使之王的冠冕，亲手扔进了费雷泽的泥沼之中！”

　　铃很少如此长篇大论地表达情绪，此刻的话语，充分显示了她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彦的这种行为模式。这完全颠覆了她对“王”的认知。

　　就在这极度的无语和失望达到顶点时，一段尘封的记忆，伴随着凯莎女王那独特而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在铃的脑海中响起。

　　那是在凯莎陨落前，她们最后一次严肃谈话的片段。凯莎看着她，眼神深邃而复杂：

　　“铃，如果有一天，彦，或者艾妮熙德，甚至任何一位继任者，无法承担起引领天使文明的重担……如果她们的道路，将文明引向歧途或深渊……”

　　“……那么，就由你，亲自决定天使的未来。”

　　当时，铃并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重量，或许只将其视为一种极端情况下的托付。但在此刻，看着光幕上那个“骑士彦”的身影，这句话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亲自决定天使的未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冰的利刃，从铃的心底猛然窜起！

　　“难道……凯莎女王早已预见到了今天？” 铃的血色瞳孔微微收缩，“她预见到了彦的……‘不成熟’？预见到了她可能无法真正驾驭王冠的重量？”

　　“所以，她才将这份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我？”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她之前虽然与彦有分歧，但始终保持着对“王权”表面上的尊重，认为那只是理念之争。但此刻，彦的行为，在她看来，已经不仅仅是理念问题，而是动摇了天使文明的根基——王的威严。

　　一个能够放下身段去给凡人当护卫的王，如何能震慑已知宇宙的群狼？一个沉浸在“角色扮演”中的王，如何能做出关乎文明存亡的、最冷酷也最正确的战略抉择？

　　“她，或许真的……不适合那个位置。” 铃的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冷酷地浮现出这个判断。

　　这个判断并非源于权力欲望，而是源于她对天使文明存续那近乎偏执的责任感。在她看来，彦的行为，已经证明了其缺乏作为最高统治者应有的、维护自身权威和文明形象的自觉。这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宇宙中，是致命的缺陷。

　　这个“别样的想法”并未让铃立刻热血上涌，要去“废立新王”。相反，她以更冷的理性，开始权衡利弊。

　　支持彦继续在位的风险：

　　天使之王权威持续受损，可能导致附属文明离心，内部凝聚力下降。

　　其“亲民”和“感性”的执政风格，可能在未来的重大决策中，因不够冷酷理性而酿成大祸。

　　她长期滞留费雷泽，会导致梅洛天庭权力中心持续虚弱，给予华烨、恶魔可乘之机。

　　取而代之或强行干预的代价：

　　引发天使内战！这是最可怕的后果，可能导致天使文明从内部分裂、元气大伤。

　　圣血军团将彻底站到大多数天使的对立面，背负“叛军”之名。

　　能否在击败彦及其支持者的同时，还能有效应对来自外部的多重威胁？这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凯莎的遗命是“决定未来”，但并未明确指定方式。直接武力取代，是否是对凯莎意志的正确解读？

　　“时机……还未到。” 铃最终冷静地判断，“彦的行为虽然愚蠢，但尚未造成无法挽回的实质性损失。艾妮熙德目前也确实需要保护。更重要的是……天使文明，经不起一场内战的摧残。”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看不惯”和“不认同”，就贸然将整个文明拖入内战的深渊。那不是守护，是毁灭。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做。

　　“小护，” 铃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决断，“提升对费雷泽星系的监控等级，启动‘静默之眼’协议，确保我们能实时掌握彦和艾妮熙德的一切动向，尤其是任何可能危及她们生命的威胁。”

　　“同时，制定多项应急预案，包括：一、在彦遭遇无法抵御的危险时，进行最低限度的、隐蔽的远程干预；二、在费雷泽局势彻底失控，或彦做出更……有损王权的行为时，圣血军团介入接管局面的可行性方案；三、……应对天使内部可能因此产生的分裂与动荡的预案。”

　　“圣血军团，进入‘选择性待命’状态。我们需要做好一切准备，以应对……最坏的可能。”

　　她不再仅仅是将彦的行为视为“愚蠢”和“无语”，而是开始将其作为一个可能引发文明危机的重大变量来严肃对待，并着手进行相应的战略部署。

　　2017年8月，费雷泽的冰雪之上，天使之王隐藏了她的光芒，甘愿成为一名平凡的骑士。 而在铁穹殿的阴影之中，圣血统帅的心中，却因这份“平凡”，掀起了足以影响未来的惊涛骇浪。

　　铃依旧端坐于王座，血红色的眼眸深处，那丝因极度无语而产生的波动已经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也更加坚定的光芒。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反对者，一个持不同政见者。从这一刻起，她开始真正将自己摆在了一个 “文明最终保险” 的位置上。

　　凯莎的遗言，如同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彦在费雷泽的骑士之旅，不仅是对艾妮熙德的守护，也成为了对她自身王位合法性与能力的一次残酷试炼。 而铃，这位手握灵能与黑洞力量的圣血统帅，则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记录着，评判着，并……准备着。

　　她知道，决定天使未来的那一刻，或许不会很快到来，但已经不再遥远。当那一刻降临时，她将毫不犹豫地履行凯莎的嘱托，以她自己的方式，决定整个文明的航向——无论那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王冠与皮甲，在费雷泽的寒风中形成了讽刺的对照。 而铁穹殿的沉默，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力量。 未来的风暴，已在无声中，定下了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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