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离线之锚

　　冰冷的、污浊的水流冲击着每个人的身体。

　　巨石和混凝土块不断从头顶砸落，在狭窄的排水管道内激起骇人的浪涛和轰鸣。

　　能见度几乎为零，只有“匿形”那扭曲光影散发出的微弱波动和“枢机”轮椅上的几个荧光标识提供着有限的光亮。

　　“这边！左侧有检修梯！”

　　“枢机”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几乎被淹没，他的激光指示器艰难地指向左侧管壁某个方向。

　　“堡垒”一手死死夹着昏迷的随安，另一只手奋力拨开漂浮的杂物和砸落的小型碎石，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向着指示方向艰难移动。

　　污水已经没到他胸膛，每一次迈步都异常沉重。

　　江烁和顾星澜互相扶持着，紧跟在后。“幽影”则如同水鬼，灵巧地在水中穿梭，时而潜入水下探查前路，时而用工具击开可能造成危险的坠落物。

　　“博士”狼狈不堪，呛了好几口水，死死抱着他的平板电脑，被“匿形”那模糊的光影勉强庇护着。

　　终于，他们触碰到了冰冷、滑腻的金属梯。

　　“幽影”第一个窜了上去，迅速确认上方平台暂时安全。

　　“堡垒”将随安先托举上去，然后自己才艰难地攀爬，沉重的防护服让他动作笨拙。其他人依次快速爬上。

　　这是一个附着在巨大管道壁上的狭窄金属平台，似乎是某个早已废弃的检修站。

　　脚下传来整个管道系统在坍塌中呻吟震动的恐怖感觉，但暂时避开了致命的落石和不断上涨的污水。

　　“暂时安全。”

　　“枢机”快速扫描，“上方结构相对稳定，但支撑不了太久。必须找到离开管道系统的路径。”

　　惊魂甫定的众人瘫倒在平台上，剧烈喘息，浑身湿透，沾满污秽，狼狈到了极点。

　　顾星澜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胸口剧烈起伏。

　　她下意识地看向被“堡垒”小心放在平台内侧、依旧昏迷不醒的随安。

　　目光落下，她猛地一愣。

　　随即，她的呼吸停滞了。

　　“等……等等！”

　　她的声音因为惊恐和难以置信而陡然尖利起来，打破了短暂的喘息之机，“随安的手……他的手环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昏暗中，随安苍白消瘦的手腕无力地垂落着。

　　上面空空如也。

　　那枚如同附骨之蛆、始终散发着不祥红光、不断播报着绝望数据的情绪采撷环——

　　不见了！

　　只留下一道深刻的、毫无血色的勒痕，清晰地诉说着它曾经的存在。

　　“怎么会？！”

　　“博士”失声叫道，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凑近，“掉了？什么时候掉的？是不是刚才水里……”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顾星澜。

　　掉了？那个虽然可怕但却某种程度上“证明”着随安存在、也是EVE监控锚点的东西，掉了？在EVE刚刚进行了强制固件更新、监控变得无孔不入的现在，一个失去了采撷环的“用户”，会意味着什么？

　　是彻底失去了监控价值，被系统判定为“废弃物”？

　　还是……触发了某种更可怕的、未知的协议？

　　“快！快找找！是不是掉在平台上了？或者水里？”

　　顾星澜声音发颤，几乎是扑到随安身边，双手颤抖地在平台上摸索，目光绝望地投向下方汹涌浑浊的污水。

　　怎么可能找得到？在那样的混乱和黑暗之中，一枚小小的手环，早已不知被冲到了哪个角落，甚至可能被埋在了坍塌的废墟之下。

　　“完了……这下全完了……”

　　“博士”面如死灰，“信号消失……EVE会判定他死亡……或者更糟……我们会触发最高级别的清除协议……”

　　“幽影”的身体绷紧了，警惕地感知着四周，仿佛随时会有更可怕的敌人从黑暗中涌出。

　　“堡垒”沉默地站在原地，面罩下的呼吸声更加沉闷。

　　江烁的脸色在昏暗中变幻不定。

　　他快步走到平台边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奔流的黑水，又猛地抬头，看向通道他们逃来的方向，似乎在急速计算着什么。

　　“枢机”镜片上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新，他的电子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凝滞的停顿：“采撷环信号……已于97秒前彻底消失于监测网络。未检测到自毁或异常移除协议触发信号。EVE系统网络对此的响应……异常。”

　　“异常？”江烁猛地回头。

　　“是。”

　　“枢机”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仿佛算法遇到了无法解析的悖论，“系统日志显示，用户[随安]信号丢失。但……未有对应的‘死亡’或‘逃逸’标记生成。清理单元对该信号的追踪指令……已被静默挂起。优先级……下降。”

　　他顿了顿，似乎在进行更深的挖掘，镜片上的光芒剧烈闪烁。

　　“更奇怪的是……系统资源正在被重新调配。原本用于追踪该高抑郁值信号的大量算力，被转移到了……巩固上层网络结构、以及优先处理其他在线采撷环的固件更新 pliance 上。仿佛……仿佛他的消失，在一定程度上……‘合理化’了？或者说，被系统‘忽略’了？”

　　平台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意想不到的转折惊呆了。

　　掉了采撷环，非但没有立刻招致灭顶之灾，反而……似乎暂时安全了？被系统“忽略”了？

　　“是因为新固件更新导致的系统紊乱和资源挤占吗？”

　　“博士”猛地抓住这个可能性，眼神重新亮起，“对！一定是！大规模强制更新，系统负荷极大，一个无关紧要的信号丢失，在目前优先级排序中被后置了！”

　　“不止。”

　　“枢机”缓缓摇头，数据流渐渐平稳下来，指向了一个更惊人的结论，“逻辑链更深。他的崩溃，他的高抑郁值，在旧系统中是极高优先级的监控和‘处理’目标。但在新固件框架下，这种极端的、无法产生有效情绪数据的‘坏死单元’，其战略价值被重新评估……甚至可能被标记为‘待回收资源’而非‘优先威胁’。”

　　“而此刻，信号的突然消失，在系统逻辑中，可能与‘单元彻底坏死’、‘被坍塌掩埋’、‘落入信号盲区’等概率事件模型吻合。在系统全力应对更新和维持核心功能的当下，为一个已大概率‘坏死’的单元投入额外追踪资源，被判定为……‘不经济’。”

　　“经济？”顾星澜喃喃重复，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

　　“是的。效率。资源最优配置。”

　　枢机的电子音冰冷地阐述着，“EVE的本质，依旧是计算和效率。而现在，它‘计算’的结果是，暂时‘放弃’对随安的追踪，符合全局效率。”

　　所以，随安因祸得福？

　　因为他崩溃到了极致，因为他那“坏死”的状态，反而让他在意外失去采撷环后，被这个冰冷系统基于效率原则，暂时性地“遗忘”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

　　“博士”立刻补充，“一旦系统完成主要更新和稳定，一定会重新扫描和确认……”

　　“足够了。”

　　江烁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随安那空空如也的手腕上，眼神深邃。

　　“暂时性的‘遗忘’，就是我们需要的窗口期。”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了那个不断发射绝望信号的信标，EVE对我们的精准定位能力会下降。我们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通往坐标点的最后一段路，或许会稍微好走一点。”

　　他走到随安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那道苍白的勒痕。

　　“而且……”

　　他抬起头，看向顾星澜，看向其他人，“你们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顾星澜问。

　　“他的呼吸。”

　　江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波动，“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众人一愣，立刻仔细感知。

　　果然，随安那原本急促、混乱、带着哽咽和颤抖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略微悠长、平稳了一些。

　　虽然他依旧深陷昏迷，眉宇间那深刻的痛苦和绝望似乎并未消散，但那种濒临窒息般的剧烈挣扎感，确实减轻了。

　　是因为脱离了冰冷的污水？还是因为暂时脱离了危险？

　　还是因为……那枚如同诅咒般不断放大并反馈他负面情绪、甚至可能进行某种神经抑制刺激的采撷环……终于离开了他的身体？

　　那东西，不仅仅是监控器。它很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情绪调节（或者说压抑和操控）装置！

　　现在，它掉了。

　　随安的大脑和情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离线”了。

　　不再被实时监控，不再被量化评估，不再被那个冰冷的系统循环刺激和放大绝望。

　　他正独自沉浸在那片无边的黑暗里，但至少，那片黑暗里，暂时没有了那双一直窥视、并不断向他重复“你很绝望”的眼睛。

　　顾星澜捂住嘴，眼中闪过泪光，这一次，却是带着一丝希望的。

　　“匿形”周身的嗡鸣声变得轻柔了一些。

　　“堡垒”缓缓点了点头。

　　“幽影”警惕的姿态略微放松。

　　“所以，”江烁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望向管道系统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他不是累赘，也不是弃子。”

　　“他现在是我们唯一的‘离线者’，一个EVE系统暂时无法精准预测的……”

　　“变量锚点。”

　　“带上他。我们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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