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秤杆挑命,不是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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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退去,天光熹微,洗刷过的黟县青石板街,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

  云记烘焙坊门前,比连日暴雨时还要拥挤。

  人潮从坊门口一直蜿蜒到街角,却诡异地安静,带着一种压抑的骚动。

  人群窃窃私语,目光却不约而同地避开街对面新开的几个茶摊。

  那里,利济社的伙计正声嘶力竭地叫卖着降价到一钱银元三饼的“特供祁红”,可摊前门可罗雀,偶有路人经过,都像躲避瘟疫般绕开。

  不知从何时起,街头巷尾已悄然流传开一句话:“利济茶,刮骨砂,喝一口,少活三天。”

  这句恶毒又直白的谶语,比任何商业宣传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就在这古怪的对峙中,人群后方忽然响起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笃、笃”声。

  人群自觉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窄道。

  一个身影佝偻的老妇人,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桑木拐杖,缓缓走来。

  她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一双浑浊的老眼却透着洞悉世事的精光。

  “是老秤婆!”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呼。

  这老妇人是镇上最老的当铺女朝奉,一辈子跟钱、票、物打交道,据说她只用手一掂,便知银元成色;只用眼一扫,便知钞票真伪。

  乱世之中,她那杆从不离身的十六两老秤,比官府的告示更得人心。

  老秤婆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云记门旁的一块空地上,将背上一个沉重的布包解下。

  她不疾不徐地从里面掏出三样东西:一方厚实的柏木秤盘,一杆刻度模糊的铜尺,和一只专用于称量金银药材的乌木小药戥。

  她将三样物件依次摆好,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压住了所有的嘈杂。

  “街坊们,”她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这世道,钱成了纸,纸成了灰。可人,总得活。今日,我这把老骨头就替大伙儿称个公道!”

  说着,她颤巍巍地从一个油纸包里拿出一饼云记的“薪火茶”,小心翼翼地放在秤盘一端。

  茶饼漆黑,散发着松烟和茶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然后,她转向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的脸:“谁家有米?谁家有布?谁家有救命的药?”

  人群骚动起来,片刻后,一个汉子挤上前,将一小袋糙米递上。

  老秤婆接过,用一个旧木斗量了三升,倒在秤盘另一端。

  秤杆微微晃动,最终趋于平衡。

  “好。”她点点头,又从一个妇人手里接过一卷粗布,用铜尺量下一尺,与那三升米并排放着,秤杆依旧平稳。

  最后,她看向一个面带病容的年轻人,后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粒珍贵的阿司匹林西药。

  老秤婆用药戥精准称量后,示意年轻人将药放在布上。

  秤杆再次归于水平。

  “诸位瞧见了?”老秤婆朗声道,“云记一饼‘薪火茶’,换糙米三升,换粗布一尺,换西药两粒。这是活命的换法,谁也不多占,谁也不吃亏!”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嗡嗡声。

  这简单粗暴的衡量,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头的迷雾。

  法币、金圆券、军用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废纸,在这一刻,被一杆老秤彻底剥去了伪装,露出了在“活命”二字面前苍白无力的本质。

  云记二楼,凭窗而立的小春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头剧震。

  她瞬间明白了老秤婆的用意——这不是交易,这是在重塑价值!

  是在官方法币信用崩塌的废墟上,用最原始、最可靠的“实物等价”来建立民间共识!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疾步走到账房,从一堆账册中抽出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

  那是她连夜整理的、云记开始以物易茶七日内的所有交易记录。

  她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疾飞,噼啪作响。

  米、面、油、盐、布、药……所有兑换物被分门别类,按交易频次和数量进行加权计算,最终得出了一个平均兑换值。

  小春子抓起一张油印的空白清单,用笔蘸饱墨汁,将那几个关键的数字迅速誊写上去,形成了一张简明扼要的表格。

  她快步下楼,穿过人群,走到老秤婆面前,恭敬地将那张墨迹未干的清单递上:“婆婆,您老人家掌眼。这是我们云记这七日来,收的千百件物件,折算出的‘民生三物’基准,请您过目。”

  老秤婆眯起那双浑浊的老眼,凑近细看。清单上赫然写着:

  【云记薪火茶(壹饼)】

  可兑:

  糙米:三升二合

  棉布:一尺一寸

  止痛片(阿司匹林):二至三粒

  老秤婆的目光在“三升二合”、“一尺一寸”这些精确到毫厘的数字上停留了许久,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丫头,有心了。数字是死的,但算得准,人心就活了。好,从今往后,这条街,就认这个秤,认这张纸!”

  她接过清单,郑重地走到茶舍的门柱旁,从怀里摸出四颗图钉,将清单牢牢钉在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她退后两步,端详片刻,拿起伙计递来的毛笔,在清单顶端题上四个大字——《活命价目》。

  这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钉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日之内传遍了黟县的大街小巷。

  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临街的豆腐摊,老板用木炭在板子上写下:“一饼茶,换豆腐两大块”。

  对面的药铺,掌柜贴出告示:“五饼茶,换上好止咳糖浆一剂”。

  一个以物易物的经济圈,以云记为核心,以《活命价目》为准绳,竟自发地形成了。

  城西,沈二爷的宅邸内,听完手下的回报,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一个谢云亭,一个老不死,就想在黟县立规矩?真当这天下是他们家的了?他不是拿茶当米吗?行,我倒要看看,米要是不值钱了,他的茶还拿什么换!”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去,把我们从乡下低价收的那一百担霉米全都给我拉出来!记住,摆到云记对面去卖!”

  “二爷,那米……都出黄斑了,人吃了要生病的。”手下迟疑道。

  “就是要生病才好!”沈二爷一拍桌子,“告诉外面,我沈某人做善事,一担米,只换三十饼‘薪火茶’!比老秤婆的价,足足多了五升!我让他谢云亭看着,是他那几片破茶叶硬,还是老子的米粮硬!”

  次日清晨,云记对面果然支起了一个巨大的米摊。

  沈二爷的伙计扯着嗓子叫卖,那极具诱惑力的价格,让不少昨日还在称颂《活命价目》的百姓动了心,纷纷拿着刚换来的茶饼去兑换大米。

  云记门前,气氛陡然紧张。

  墨砚生等人怒不可遏,就要上前理论,却被谢云亭伸手拦下。

  他脸上不见丝毫怒气,反而平静得有些反常。

  他只是让伙计抬出十筐刚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重生茶”,当众开箱。

  一股浓郁纯正的茶香瞬间驱散了空气中的紧张。

  就在沈二爷的米摊前排起长队时,谢云亭的目光落在那一袋袋泛黄的米上,眼前的幽蓝色光屏悄然浮现。

  【目标:批量霉变大米。】

  【成分勘破:检测到黄曲霉素,含量超安全标准237%。

  长期食用可致肝脏严重损伤、癌变。】

  谢云亭心中冷笑,陆九思的路数,这些地头蛇学得倒快,可惜,他们没有一双能勘破阴毒的眼睛。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后堂,片刻后,竟请出了城里教会医院的史密斯医生。

  那位蓝眼睛、高鼻梁的洋大夫,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提着一个皮箱,在谢云亭的指引下,从沈二爷的米摊上随机取走了几份样品。

  半小时后,一张由史密斯医生亲笔签名、盖着教会医院印章的化验报告,被贴在了《活命价目》的旁边。

  报告上用中英双语写着结论:该米样本含剧毒霉素,严禁食用。

  人群炸了锅。

  那些刚刚换得大米的百姓,脸色煞白,看着米袋如同看着一包砒霜。

  愤怒的人潮瞬间冲向米摊,将一袋袋霉米扔回给沈二爷的伙计,要求退换茶饼。

  沈二爷站在不远处的茶楼上,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谢云亭竟有本事请来洋人,用他看不懂的“科学”将他钉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狠狠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撤摊!”

  风波平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云记门口。

  是白露嫂,她丈夫的病在换得“薪火茶”和阿司匹林后已大有好转。

  她今天气色好了许多,怀里抱着一匹崭新的本色棉布,布织得细密匀实,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谢掌柜,”她有些羞赧地将布匹捧到谢云亭面前,“这是……这是用省下的药钱买的棉线,我连夜织的。这布,我不要茶,也不要米……”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我想……能不能给孩子换一本识字的课本?我想让他上学。”

  谢云亭闻言,心头猛地一颤。

  他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那匹还带着体温的布。

  这匹布,比他经手的任何一单万两黄金的生意,都更沉重。

  他转身入内,取出的不是一本,而是一整套崭新的《云记学堂启蒙册》。

  “嫂子,”他将书册交到白露嫂手中,声音温和而坚定,“知识,不能用价目标。云记开办的夜校,随时欢迎孩子来。”

  当晚,谢云亭在自己的《归心录》上,就着灯火,写下一行批注:物易之始,在求饱暖;物易之终,在启民心。

  深夜,黟县的街道重归寂静。

  当铺里,老秤婆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用一支朱笔,颤颤巍巍地在《活命价目》的抄本旁,添上了一行小字:“若银元能买命,何来今日之祸?若茶布可换书,此世尚有光。”

  写完,她正准备吹灯歇下,忽闻巷外传来一阵杂沓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几条黑影,如鬼魅般围住了小小的当铺。

  老秤婆脸色一变,没有丝毫惊慌。

  她迅速将那份抄录的价目表塞进墙壁的一道砖缝里,然后从容地吹灭了灯火。

  黑暗中,只听她一声轻叹,仿佛是对着门外的黑影,又仿佛是对着这茫茫乱世。

  “我这杆秤,挑的从来是民心,不是你们的银元。”

  远处,云记烘焙坊的炉火依旧彻夜未熄,在沉沉的夜幕中,像一颗顽固燃烧、不肯坠落的星。

  而在千里之外的大上海,一座灯火通明的西式建筑顶层,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咖啡的味道,与黟县的茶香、烟火气恍如隔世。

  一份刚刚由专人从电报房送来的清算名单,正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放在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名单的最顶端,一个名字被红笔圈出,旁边是一个冰冷的问号。

  一个看不见的账本,正在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清算着另一笔关乎生死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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