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赌局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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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雾缭绕的空气里,混杂着松柴的清香与淡淡的墨迹气味。

  “先生,”小春子压低了声音,纤细的手指点在一份电报上,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苏州、镇江、扬州……沿江六家最大的代理商号,昨夜同时发来电文,拒付上一批茶叶的尾款。”

  谢云亭眼帘未抬,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微烫的茶杯,杯中是刚焙出的“薪火茶”,汤色金黄,是他用来救济灾民的茶,此刻却品不出一丝暖意。

  “理由。”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他们说……市面上传言,我们云记在皖南的茶山遭遇了罕见的倒春寒,鲜叶绝收,所谓的‘兰香红’已是无源之水。他们怕付了款,后续的货跟不上,所以要暂扣尾款,以作抵押。”

  一旁的墨砚生闻言,粗重的眉毛拧成一团,冷哼道:“一派胡言!今年的春茶长势,是十年来最好的一年!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小春子没有理会墨砚生的愤怒,她迅速翻开另一本册子,上面是用蝇头小楷绘制的复杂图表。

  “我查了所有电文的发出时间和暗码规律,又比对了近期上海各家报纸的股市版面。”她将册子推到谢云亭面前,指着一个用红圈标注的名字,“所有谣言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外滩三号俱乐部。”

  她顿了顿,补充道:“俱乐部里,有人开了一个地下盘口,赌我们云记何时倒闭。赔率每日都在变。我们的人花了五十块大洋,才从一个侍者口中套出话来。这个盘口每将‘云记倒闭’的赔率推高一分,我们下游的代理商就会多一分恐慌;而每多一分恐慌,我们上游的乡间,就可能多一户撑不下去的茶农,被迫断粮卖地。”

  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这已经不是商战了。

  这是用资本和舆论作刀,对云记进行的一场不见血的凌迟。

  他们要的不是击败云记,而是要将云记赖以生存的整个信誉体系,从茶农到代理商,连根拔起,彻底摧毁。

  陆九思虽然倒了,但他背后那只操控金融幻象的黑手,此刻终于亲自下场了。

  良久,谢云亭指尖轻轻在红木桌上叩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谣言杀人,胜于刀斧。”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因连日劳累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却燃起了两簇骇人的火焰,“他们想用赌局杀我们,那我们就去他们的赌桌上,把这条命赢回来。”

  墨砚生心头一凛,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递了过去。

  “先生,这是我托福建同乡会的关系弄来的。林阿福,福州‘福春行’的少东家,三年前曾与陆九思的利济社做过两笔生丝生意,后来亏了本,便销声匿迹。身份经得起查。”

  谢云亭接过文书,粗糙的纸面上,一个陌生的名字烙印其上。

  他摩挲着纸张,沉声道:“他们认得我这张脸。”

  自黟县起家,一路杀到上海,他的相貌早已不是秘密。

  “可他们认得的是那个叱咤风云的‘云记’谢掌柜,不是一个落魄潦倒的福建茶商。”小春子低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谢云亭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上,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您到上海后,清减了不止二十斤,再戴上南边茶商常戴的那种宽边乌纱帽,压低眉眼……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这样子,瘦得连亲娘都难认出来。”

  密室中一时默然,唯有烘焙炉膛里的火苗,在静寂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擂鼓助威。

  黄昏时分,黄浦江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霭,将外滩那些雄伟的西洋建筑笼罩得如梦似幻。

  外滩三号俱乐部后巷,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斜倚在冰冷的铁栏杆上,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暮色中明灭。

  她正是俱乐部里长袖善舞的交际花,水蛇腰。

  她对着巷口的阴影处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圈,声音慵懒而魅惑:“消息打听到了。今晚开的是‘生死局’,只押一样东西——云记的生死。听说,光是押云记撑不过这个月的银元,就已经过了万两。翻云手亲自坐庄,看来那帮洋行和买办是铁了心要谢云记死。”

  说完,她瞥见暗处的人影微微一动,便掐灭了香烟,扭动着腰肢,款款一笑,消失在巷子深处,仿佛一条滑入水中的蛇。

  俱乐部三楼的贵宾厅内,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正在调试一张紫檀木的赌桌。

  他就是水蛇腰口中的“翻云手”,上海滩地下赌场最负盛名的荷官。

  他的十指修长而有力,每一次洗牌、切牌,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

  无人知晓,在他的袖口之内,一根细如发丝的钢线连接着一套微型齿轮组,能让他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瞬间更换牌靴中的底牌。

  这套机关,他只在对付那些自以为是的豪客,进行大额投注时才会启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谢云亭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闽南粗布长衫,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随着人流走进了俱乐部。

  他刻意佝偻着背,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而瘦削的下巴。

  门口的保镖只是扫了他一眼,便被他肩上木箱里透出的浓郁茶香所吸引。

  “站住,验货。”

  一名穿着马甲的验货员拦住了他,打开木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方形茶饼。

  验货员拿起一饼,用小刀切开一角,凑到鼻尖深吸一口,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花香与蜜韵的兰花香气让他眼神一亮,是顶级的祁门红茶。

  “‘兰香红’的样茶?”验货员有些意外,“进去吧,今晚只收这个。”

  谢云亭心中了然。

  这赌局,连入场的门票都是用云记的茶叶来充当。

  这是何等的羞辱,又是何等的狂妄。

  他被侍者引至贵宾区的角落,这里正对着主赌桌。

  赌桌后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赔率板,用白粉笔写着刺目的字样:

  “云记歇业——买涨,1赔5;买跌,1赔1.2。”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认为云记必倒无疑,买它倒闭,几乎没有风险。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已经不是一场赌局,而是一场公开的审判,一场针对谢云亭的诛心之战。

  赌局开始了。

  庄家翻云手的手法果然名不虚传,纸牌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翻飞来去,如行云流水。

  他甚至不需要看牌,仅凭指尖的触感就能辨别每一张牌的点数与花色。

  谢云亭没有急于下注,他只是将一小袋银元放在桌角,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凝神倾听。

  他体内的“鉴定系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

  它无法鉴定纸牌,却能敏锐地捕捉到环境中一切细微的变化——周围人群的心跳频率、呼吸的节奏、空气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微弱扰动。

  这一次,系统界面上没有出现茶叶的分析数据,而是浮现出一片模糊的光影。

  当左侧那几位下重注买“跌”的买办情绪高涨时,一抹微弱的红光就会在庄家翻云手的右臂位置闪烁一次。

  与此同时,谢云亭能清晰地“听”到,庄家的右手腕总会伴随着一次微不可察的、肌肉瞬间绷紧又放松的抖动。

  一次,两次……

  第三次发牌前,当翻云手的手指再次触摸到牌靴时,谢云亭一直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

  “等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翻云手动作一滞,抬眼看向这个不起眼的福建茶商,眼神冰冷如刀。

  谢云亭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副做工精良的纸牌,平静地问道:“这副牌,从开局到现在,你一共洗了七遍。我只想请教一下,为何每一遍,那张梅花K,总会不多不少,恰好出现在牌靴的第八轮?”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场的都是老赌客,他们瞬间明白这话里的分量。

  如果只是巧合,一次两次尚可解释,但次次如此,便绝非人力所能及!

  翻云手的眼神骤然一冷,杀机毕现。

  他垂在桌下的左手手指微动,袖中的机关已悄然启动,准备在下一秒将证据彻底销毁。

  就在这一刹那,谢云亭动了!

  他没有去抢夺纸牌,而是猛地一伸手,掀开了赌桌靠近庄家一侧的紫檀木装饰板!

  “咔哒”一声脆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装饰板之下,赫然是一截嵌在桌体内的黄铜导轨,导轨上还有一个带有微小卡齿的滑槽,一直延伸到翻云手的袖口之下!

  “若只是阁下手法通神,技高一筹,我林某人输得心服口服。”谢云亭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满堂震惊的面孔,“可若是靠着这种机巧之物,来骗取大家的血汗钱……”

  他一脚踏上椅子,居高临下,指着那截冰冷的铜轨,声震屋瓦:“诸位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筹码,可还敢信?!”

  台下,一名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茶商霍然起身。

  他正是日后第一个响应云记现货制度改革的“恒茂”林掌柜。

  此刻,他死死盯着那套暴露在灯光下的作弊机关,一张脸涨成了铁青色。

  翻云手脸色惨白两名身材魁梧的保镖立刻冲了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粗暴地将他往外拖。

  在被拖出贵宾厅大门的那一刻,翻云手忽然回过头,看向人群中那个揭穿了他一切的瘦削身影。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愤怒,反而勾起一丝诡异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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