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等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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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寒意并非只停留在空气里,更像是顺着人的口鼻,一路钻进了骨子里。

  大祀日后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

  不过一夜之间,整座京城便被裹上了一层素白。

  百草苑那尊在大祀日风波里立下奇功的香炉,已经冷了三天。

  炉口积了薄薄一层雪,仿佛一位功成身退的将军,卸甲归田,静默无言。

  香狱司更是大门紧闭,挂上了“闭门谢客”的牌子。

  朝野上下的议论,却比这风雪还要喧嚣。

  有人说,沈流苏锋芒太盛,功高震主,已被陛下软禁于百草苑,那闭门谢客不过是体面的说辞。

  也有人说,她大仇得报,心愿已了,正准备向陛下请辞,归隐山林。

  种种猜测,都指向一个共同的认知:这位以香闻名天下的女子,她的时代,似乎就要落幕了。

  然而,唯有冯承恩知道,这一切的平静,都只是假象。

  地窖阴冷潮湿,与外头冰天雪地的景致别无二致。

  沈流苏身上只披了一件寻常的狐裘,正蹲在一堆漆黑的灰烬前。

  这并非寻常草木灰,而是她命人从十年前被焚毁的百草苑旧址中,一寸寸、一捧捧筛出来的残骸。

  这里面,混杂着当年被烧毁的珍稀香料、典籍、乃至家具的余烬。

  她的指尖苍白,近乎透明,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灰烬,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这三日,她不眠不休,几乎将这小山似的灰堆翻检了一遍。

  “主子,外头雪大,您身子受不住。何苦……”冯承恩端着一碗热姜汤,满眼心疼。

  沈流苏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因疲惫而生的沙哑:“他们烧掉的是木头和纸张,但有些东西,是火烧不尽的。”

  就在此时,她的指尖忽然一顿,停在了一处微小的凹陷里。

  那里,有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炭化硬物,与周围松软的灰烬质感截然不同。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捻起,放在掌心。

  那是一片被烧得焦黑卷曲的纸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回到房中,沈流苏没有片刻耽搁。

  她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熏炉,点燃了一小撮淡青色的香粉。

  那香气极为奇特,无味无嗅,但青烟升腾起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此为“显影熏”,沈家秘术,专门用来处理被火燎、水浸而字迹不清的文书。

  青烟袅袅,拂过那片焦黑的纸屑。

  奇迹发生了。

  在青烟的笼罩下,原本漆黑的表面,竟缓缓浮现出几个模糊不清,却依旧能辨认的墨色字迹。

  “……嗣脉非真,香可证之。”

  短短八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暖阁内炸响!

  冯承恩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嗣脉非真……这,这是说……皇家的血脉……”

  “不。”沈流苏的眸光锐利如刀,瞬间便否定了他的猜测,“父亲一生忠君,绝不会去探究皇家秘辛。这‘嗣’,指的是继承之人。‘嗣脉’,便是血脉传承。”

  她死死盯着那八个字,十年来的无数个谜团在脑海中飞速串联。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冯承恩说,又像是在对那片纸屑背后的亡魂说:“我一直在想,陈元礼之流,为何要用如此大的阵仗,不惜伪造先帝遗诏,也要将沈家满门抄斩,做得这般决绝。原来,他们怕的,不仅仅是父亲查出他们贪墨造假……”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怕的是,父亲已经查出了……有人,在冒充沈家的血脉!”

  “原来父亲当年,已经留了后手。”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冯承恩奉命将那片珍贵无比的残纸复原、拼接,又在地窖的另一处角落里,找到了几片相似的残页。

  拼凑起来,竟是沈家祖传《辨伪录》中佚失的一页。

  上面用蝇头小楷,详细记载了一种早已失传的禁忌秘法——“血痕香”。

  其法:取亲族一丝骨灰,混入赤龙血、九幽草等七种至阴至阳的香料,以文火焚烧。

  若有血脉相连者闻此香,心口三寸之地,必如针扎火燎,生出灼痛之感;反之,若非亲族血脉,则如闻寻常草木,毫无反应。

  此法极度凶险,有干天和,更牵涉宗庙礼法之大忌,故沈家历代仅限家族长老口耳相传,绝不外泄。

  沈流苏凝视着那段文字,良久,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她取出一个由千年寒玉打造的特制冰匣,将那页残卷小心翼翼地封存其中,而后递给冯承恩。

  “立刻去城西的义庄,”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那里葬着周怀安。依族谱记载,他是沈家旁支,十年前死于流放途中。我要他的……一节指骨。”

  皇城,御书房。

  暖炉烧得正旺,萧玦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影卫单膝跪地,禀报着百草苑的动静。

  “……沈主审这三日未曾出门,只在昨日傍晚,独自在雪中坐了半个时辰。属下看见,她手中握着一支断裂的玉笛。”

  萧玦的动作一滞。

  那支玉笛,是沈流苏母亲的遗物,也是她身上唯一带有温度的旧物。

  他知道,她极少动情,更不会无故将此物拿出。

  此举,必有深意。

  当夜,他破例召见了冯承恩。

  他没有问朝局,没有问案情,劈头盖脸只问了一句:“她还在烧‘归尘’吗?”

  冯承恩心头一震,立刻明白陛下问的不是香,而是沈流苏的心境。

  他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回陛下,昨夜三更,主子亲手焚了三炉‘归尘’。她说……要送走最后一批不肯安息的人。”

  送走最后一批……这意味着,她的祭奠结束了。

  接下来的,将是清算。

  萧玦沉默了。他挥退了冯承恩,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

  窗外,红梅映雪,开得正艳。

  “去,将东宫旧藏的那一匣‘绿萼梅’,送到百草苑。”他淡淡吩咐身边的内侍,“告诉她,她喜欢墨兰清雅,但也该知道,这寒冬腊月里,开得最久、最傲的,是梅。”

  第四日清晨,天还未亮,顺天府的衙役便神色慌张地叩响了香狱司的大门。

  城西义庄出事了!

  守吏急报,周怀安的墓穴不知被何人掘开,棺木破损,尸骨不全!

  冯承恩亲自带人赶到现场,雪地上一片狼藉。

  他仔细勘验,发现盗墓者手法粗暴,却并非为了金银财物。

  棺木中,周怀安的头骨与双手十指的指骨,不翼而飞。

  更诡异的是,在被掘开的墓前,雪地上竟留有一圈清晰的圆形焦痕,大小、形状,都与寻常的铜制香炉底座一般无二。

  然而,现场却闻不到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消息传回百草苑,沈流苏听罢,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他们怕了。”她看着窗外被冻得硬邦邦的梅枝,轻声道,“怕血脉暴露,所以想抢在验证之前,毁掉物证。可惜……”

  她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尊早已准备好的麒麟吐瑞铜炉。

  “晚了一步。”

  冯承恩前夜出发时,她便料到对方会狗急跳墙。

  她交给冯承恩的,除了取骨的任务,还有一小包“引魂香”。

  只需在墓前点燃,那香气便会附着在尸骨之上,三日不散。

  而她要的,也根本不是完整的指骨,只需一点骨殖粉末足矣。

  她从一个锦囊中,取出一撮早已备好的、呈暗红色的“血痕香”母粉,投入铜炉之中,亲自用火折子点燃。

  没有浓烟,没有烈火。

  一股奇异的气息,如无形的涟漪,迅速从百草苑扩散开来。

  那气味初闻,仿佛是生锈的铁器混杂着陈年的老酒,带着一股金属的腥甜与发酵的酸腐,钻入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半个时辰后,工部营造司的一间老宅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匠人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猛地呕出一口黑血,随即浑身抽搐,陷入昏厥。

  他的妻子吓得魂飞魄散,在顺天府衙役的盘问下,语无伦次地哭喊道,他昨夜子时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泥土,只说是“奉了礼部一位大人的密令,去城西清理一处隐患”。

  冯承恩亲自率人前去拘捕时,那老匠人已经神志不清,被噩梦魇住,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

  “香……那香烧进骨头里了……好痛……好痛啊……说我不是……不是沈家的血脉……可我明明姓沈……我叫沈三啊……”

  香狱司连夜审验,此人户籍上赫然写着:沈三,原籍江南,乃沈氏远亲。

  可沈流苏只用银针在他心口膻中穴轻轻一探,便冷冷地道:“他体内的气血平稳如常,没有一丝一毫被‘血痕香’引动的迹象。”

  她看向冯承恩,眼中再无半分温度。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沈家人。他们,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被悄悄安插进来,顶替了真正沈家旁支的身份,用以制造‘沈氏灭门无后’假象的……替身。”

  当夜,百草苑正殿,烛火通明。

  沈流苏将这些年查到的,所有身份存疑的“假沈氏”名单,一一写在一卷长长的黄绢之上。

  她将黄绢供于沈家数百冤魂的灵位之前,没有上香,而是点燃了一盆幽蓝色的火焰。

  此为“清孽火”,专焚世间虚妄。

  火光映着她清冷如玉的脸庞,她对身旁的冯承恩道:“真正的清算,不是杀人,是让谎言,再也找不到寄身之所。”

  话音刚落,远处,皇城的钟楼之上,忽然响起了沉雄的钟声。

  咚——

  一下,两下,三下……

  冯承恩下意识地数着,当钟声响到第六下时,他猛然一怔。

  亥时已至,这本该是敲响第九下的报时钟声。

  沈流苏的眸光倏然一闪,锐利如电。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城司天监的报时,百年不变,精准如律法。

  今夜的钟声,比往常,足足慢了三刻。

  有人,正在用一种她无法想象的权势,偷偷修改着整座京城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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