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撤诉

　　从圣心医院回来的苏婉婷，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她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对着空白的画板，一坐就是一整天。眼前不再是线条与色彩，而是ICU里陆寒琛那张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脸，耳边反复回响着护士那句无意的感慨，以及念念带着哭腔的追问。

　　恨，依旧像一块沉重的寒冰，压在她的心口。

　　可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化作汹涌的暗流，冲击着她固守了三年的壁垒。

　　她恨陆寒琛的欺骗、冷漠、偏执，恨他带给她的那些暗无天日的痛苦。她曾发誓，要让他付出代价，要让他永远失去念念，就像他曾经几乎毁掉她一样。

　　可现在，代价来了。

　　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如此惨烈的方式——他正在用他自己的生命，作为最终的偿还。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夜深人静，她再次点开了那个由顾清风转发给她、她却一直拒绝查看的，关于陆寒琛病情的最新医疗简报。冰冷的医学术语描述着他的危重状况：多器官功能受损，感染指标居高不下，生存几率……依旧不容乐观。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念念那双纯净又带着担忧的眼睛。

　　“妈妈，黑色的爸爸会死吗？”

　　“我不要他去天上……”

　　孩子最朴素的话语，此刻却拥有了千钧之力。她突然意识到，如果陆寒琛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么“父亲的死亡”将会成为念念成长过程中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一个可能伴随他一生的、关于“失去”和“被抛弃”的阴影。这远比一个活着的、但被法律合法规避的“坏爸爸”，要更加复杂和残酷。

　　她一直想给念念一个充满阳光和爱的未来，扫清一切阴霾。可如果这阴霾的终结，是以生父的死亡为代价，那这份“阳光”之下，是否永远会残留着一丝无法驱散的、源于生命消逝的寒意？

　　还有医院里那一幕……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在无意识的深渊里，反复呼唤着她和儿子的名字。那或许不是爱，或许只是偏执的执念，但无可否认，那是他生命尽头最本能的牵绊。

　　她可以不屑，可以嘲讽，却无法完全漠视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这点……人性微光。

　　继续这场诉讼，还有什么意义？

　　和一个可能即将死去的人，争夺一个他或许再也无法行使的“抚养权”？

　　在他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清除了威胁念念的敌人之后？

　　在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惨状，亲耳听到了儿子的恐惧之后？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坚持恨下去，似乎和原谅他一样，都变得如此艰难，且……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第三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苏婉婷坐在床边，看着念念恬静的睡颜，小家伙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微微上扬。她的心，在经历了几天的剧烈撕扯后，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轻轻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上，还留存着律师之前发来的、关于抚养权诉讼的后续准备材料，那些冰冷的法律条文和充满攻击性的策略，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挤压出去。然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她代理律师的电话。

　　“王律师，早上好。”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关于我和陆寒琛先生的抚养权诉讼案……我决定，撤销诉讼。”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这个决定完全出乎王律师的意料。毕竟，之前苏婉婷的态度是如此坚决，证据也对他们相当有利。

　　“苏小姐，您……确定吗？”王律师的声音带着谨慎的确认，“目前我们准备充分，胜算很大。而且，陆先生现在的情况……这对我们其实更为有利。一旦法院判决，抚养权归属您之后，即便他日后……康复，想要再变更也会非常困难。”

　　“我确定。”苏婉婷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麻烦您今天就帮我向法院提交撤诉申请。所有后续的手续，也请您尽快处理。”

　　王律师似乎还想再劝：“苏小姐，请您再考虑一下。我知道您可能……心存不忍，但这是为了苏念小朋友的将来着想，法律是保护您和孩子最有力的武器……”

　　“王律师。”苏婉婷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疲惫，“我正是因为为了念念的将来着想，才做出这个决定。”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床上熟睡的儿子，眼神变得无比柔软，又带着一种历经挣扎后的通透与坚定。

　　“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在仇恨和失去中长大。”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句话，像是在对律师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内心那份纠缠不清的执念，做一个最终的了解。

　　“法律的武器，我已经使用过，保护令已经为我和孩子建立了安全的距离。这就够了。”

　　“继续这场诉讼，即使赢了，带来的也可能是更深的纠缠和一个孩子无法理解的、关于‘争夺’与‘失去’的残酷真相。他还太小，我不希望他的童年，甚至他的一生，被上一代的恩怨蒙上这样的阴影。”

　　“至于将来……”苏婉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释然，“如果……如果他能够侥幸活下来，那是他的造化。抚养权的问题，可以等到他真正具备一个父亲的责任和能力之后，再另行商议。但如果……如果他最终无法渡过这一关……”

　　她停顿了一下，喉头有些发紧，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那么，我更希望留给念念的，不是一个通过诉讼从他濒死父亲那里‘赢’来的、冷冰冰的判决书，而是一个……母亲出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对他人格健全的考量，所作出的放下与选择。我希望他明白，有些时候，放下比紧抓更需要勇气，宽容比仇恨更能让人获得内心的平静。”

　　电话那头的王律师，彻底沉默了。他听得出来，这位看似柔弱的苏小姐，已经经过了一番怎样深刻而痛苦的思想斗争，才做出了这个看似“退让”，实则蕴含着巨大力量和格局的决定。这不再是出于恐惧或软弱，而是源于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与智慧。

　　“我明白了，苏小姐。”王律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敬意，“尊重您的决定。我马上就去办理撤诉手续。”

　　“谢谢您，王律师。辛苦了。”

　　挂断电话，苏婉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桌沿。心口那块沉重的寒冰，似乎在慢慢融化，虽然过程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轻松感，开始一点点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没有原谅陆寒琛。

　　她只是，选择放过了自己，也为自己儿子的心灵，预留了一片可能更加广阔和明亮的天空。

　　仇恨的链条，在她这里，被强行斩断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青草的气息。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她脸上，有些刺眼，却也让她的心，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遵循了自己的内心，为一个孩子，也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或许更加艰难，却通往光明的道路。

　　至于那个躺在医院里的男人……

　　是生是死，似乎都已经不再是她仇恨的焦点。

　　她与他之间，那笔纠缠了太久的烂账，或许终于可以，以这样一种方式，暂时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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