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漂流城市

　　十五光年的旅程，在空间跃迁的间断性加速与漫长的亚光速巡航中，如同一条缓缓展开的时光卷轴。外部是几乎凝固的星辰背景，内部则是自成体系、缓慢流淌的社会时间。

　　“希望号”早已不仅仅是一艘星舰。在长达数年的持续航行中（以舰内时间计算），它已经演变成一个微型的、封闭的漂流文明。数百万人口在其中生活、工作、繁衍，形成了一个独特而脆弱的社会生态。

　　生态园区成为了星舰的“肺部”和“精神花园”。最初的那片土壤在五行规则之力（尽管正在缓慢衰退）和玄璚祥瑞气息的滋养下，已然形成了一套稳定而富有活力的内部循环。作物轮替收获，不仅提供了必要的食物补充，更带来了绿色的慰藉。这里成了孩子们学习自然知识的地方，成了情侣们散步的公园，也成了许多老人怀念故土的寄托。玄璚是这里无形的守护神，她的存在让这片人造自然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灵性。

　　居住区纵横交错，如同蜂巢。为了节省空间和资源，个人居住单元大多简洁而标准化，但乘员们依旧用尽心思，用有限的个人物品——一张旧地球的照片、一个手工制作的小模型、一盆从生态园分株的绿植——努力营造着“家”的氛围。公共区域则热闹许多，食堂、图书馆、健身房、虚拟现实中心……人们在这里交流、学习、锻炼，试图维持着文明社会的活力与秩序。

　　然而，长时间的封闭环境与前途未卜的压力，也开始显现出它的副作用。

　　一种被称为“深空幽闭症”的心理问题逐渐蔓延。症状包括持续的焦虑、失眠、对细微声响过度敏感、以及一种难以排遣的、源于宇宙尺度的渺小与孤独感。心理疏导部门的工作量与日俱增。

　　更棘手的是社会层面的问题。资源，即便是循环再生的资源，在封闭体系内也永远是有限的。食物的配给、居住空间的大小、虚拟资源的访问权限……任何微小的不公或差异，都可能引发摩擦。

　　一部分人，尤其是年轻一代中在星舰上出生或长大的“船生代”，开始对航行本身产生质疑。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地球的草木山河，对那个传说中的蓝色故乡缺乏深刻的感情。航行、寻找新家园，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抽象的目标，远不如眼前的生活来得真实。一种渴望“停下来”，甚至质疑航行意义的思潮，在暗流中涌动。

　　这一日，一场因虚拟现实游戏资源分配引发的冲突，在第三居住区的公共休息室爆发了。几名年轻船员与资源分配官员发生了口角，继而演变成了小规模的推搡。虽然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安保人员制止，但事件本身传递出的信号，却让管理层深感忧虑。

　　主控室内，苏婉揉着眉心，听着林影关于此次事件的汇报。

　　“……冲突根源在于对‘沉浸式虚拟体验时长’的分配不满。他们认为现有的轮换制度不公平，剥夺了他们‘感受真实世界’的权利。”林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神锐利，“这背后，反映的是部分乘员，尤其是年轻群体，对现实生活的失望和对航行意义的迷茫。”

　　“现实生活确实缺乏足够的刺激和成就感。”墨衡接入通讯，他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一旁，“除了必要的岗位，大部分人的工作都是重复性的维护和监控。虚拟世界成了他们主要的精神寄托和社交空间。资源分配问题，只是导火索。”

　　风尘沉默地听着。他理解这种情绪。修行之人尚且需要道心坚定，方能耐得住寂寞，何况是普通人。数年如一日地生活在钢铁墙壁之内，面对着不变的星空和不确定的未来，意志稍有不坚，便会产生动摇。

　　“加强心理疏导，优化资源分配算法，增加集体活动和竞技项目，分散注意力。”苏婉迅速做出了一系列指示，这些都是常规的应对手段。

　　但风尘知道，这治标不治本。根本问题在于，这艘船缺乏一个能让所有人凝聚共识、甘愿为之忍受寂寞与困难的、清晰而迫近的目标。

　　那个信标坐标是目标，但它太遥远了，遥远到对很多人来说，依旧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我们需要一场‘仪式’。”风尘忽然开口。

　　苏婉和墨衡都看向他。

　　“不是哀悼，也不是动员。”风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舰体，望向星海深处，“是一场……关于‘我们是谁，我们将去往何方’的确认。”

　　几天后，在苏婉的推动和风尘、玄璚的协助下，一场特殊的全舰活动——“文明回廊”展览，在最大的中央广场启动。

　　这里没有宏大的演讲，只有无声的陈列。展览分为几个部分：

　　“逝去的摇篮”：通过全息影像和残存的实物，展示地球曾经的壮丽山河、繁华都市、多样的生命，以及……最终那场导致流亡的惨烈战争废墟。那些影像，对于老一代是撕心裂肺的回忆，对于年轻一代则是震撼灵魂的启蒙。

　　“不屈的建造”：展示了“希望号”从无到有，在全球废墟上，无数人前赴后继、倾尽所有将其建造起来的珍贵影像和数据。那一张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那在落日余晖下铆接的钢铁，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决绝与牺牲。

　　“星海的足迹”：记录了航行以来的一切——遭遇虫群时的惨烈战斗，穿越宇宙暗礁时的惊心动魄，发现星尘之海与水晶森林时的震撼与敬畏，以及……那个如今在导航星图上稳定闪烁的淡蓝色信标。

　　最后一部分，是“未来的种子”。这里陈列着生态园产出的第一穗谷物，实验室利用星尘资源合成的新材料，以及……几个在航行中诞生的、健康活泼的婴儿的照片。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星海一代”，是文明延续最直接的证明。

　　玄璚的身影在展览中缓缓浮现，她没有说话，只是周身流转着温暖祥和的七彩光华，轻轻拂过每一个驻足观看的乘员。她的力量抚平着人们因回忆而产生的伤痛，也强化着那份对未来的期盼。

　　人们默默地走过回廊，年轻的船员看着地球的影像，眼神中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沉重与理解；年长的乘员看着星海的足迹，尤其是那个信标，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没有喧嚣，只有沉默的观看，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

　　风尘和苏婉也隐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切。

　　“我们来自一个伟大的世界，我们背负着逝者的希望，我们正在创造前所未有的历史。”苏婉轻声说道，像是在对风尘说，也像是在对所有人说，“这艘船，就是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一切。它的方向，就是文明的方向。”

　　这场无声的展览，如同一场心灵的洗礼。它没有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但它重新锚定了许多人的内心。他们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将去向何方。

　　冲突平息了，深空幽闭症的发病率似乎也有了一丝回落。

　　“希望号”依旧是一个漂流的城市，承载着人类的喜怒哀乐与内部矛盾。但经过这次心灵的校准，它仿佛变得更加坚韧。它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必须朝着那点微光，继续航行下去。

　　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文明的终结。而前进，无论多么艰难，都代表着……希望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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