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家宴暗涌

　　夜幕低垂，寒风凛冽。张绥之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踏着积雪，回到了澄清坊那座属于自己的小院。今日顺天府衙公务繁杂，加之南苑狩猎在即，各衙门协调事宜千头万绪，直忙到戌时方歇。他推开院门，一股夹杂着食物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令他意外的是，院内并非只有花翎和阿依朵忙碌的身影。堂屋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出几个熟悉的人影，隐约传来女子清脆的说笑声。

　　“绥之哥哥回来啦！”花翎眼尖，第一个发现他，欢快地迎了上来，接过他脱下的披风。阿依朵也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张绥之疑惑地看向堂屋：“今天怎么这么热闹？有客人？”

　　话音未落，堂屋门帘被掀开，一个身着杏子黄缠枝莲纹暗花缎面出风毛比甲、未施粉黛却明艳照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永淳长公主朱秀宁。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眼中带着几分俏皮：“怎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殿下！”张绥之又惊又喜，连忙上前行礼，“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臣……”

　　“行了行了，”朱秀宁打断他，自然地伸手替他拂去肩头落上的雪花，“在自己家里，还这么多虚礼。我看你连日操劳，定是没好好用饭，便从宫里带了些点心小菜过来，让花翎她们热了，等你回来一起吃。”她语气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张绥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跟着她走进堂屋。只见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一张花梨木八仙桌上，已然摆满了各色菜肴——不仅有花翎、阿依朵准备的几样家常小炒，更有几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打开着，里面是从宫中带来的 御膳：晶莹剔透的 水晶虾饺、色泽金黄的 烤鹿脯、清香扑鼻的 火腿鲜笋汤，还有几样做工极其精巧的苏式点心。秋棠和冬雪两名宫女正手脚麻利地布菜斟茶。

　　“这么多好菜！”张绥之眼睛一亮，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他搓着手，笑道：“殿下这是要把臣养成饕餮啊！”

　　朱秀宁被他逗笑，嗔了他一眼：“贫嘴！快坐下吃吧，都要凉了。”她亲自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火腿汤递到他面前，“先喝碗汤暖暖身子。”

　　三人围桌坐下，气氛温馨。朱秀宁一边细心地给张绥之夹菜，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绥之，过几日皇弟要去南苑冬狩，阵仗不小。你……随我一同去吧？”

　　张绥之正埋头对付一块鲜嫩的鹿脯，闻言抬起头，有些诧异：“我？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去狩猎场作甚？怕是连弓都拉不开，平白惹人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

　　朱秀宁撅起嘴，有些不依：“书生怎么了？人家禧君妹妹和陈知澜大人不也都是文官？陈驸马还是状元出身呢，不也一样去？你就当去散散心，看看热闹也好嘛！”她晃着张绥之的胳膊，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再说……你就不想多陪陪我？”

　　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张绥之心头一软，正要答应，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却略带疲惫的女声：

　　“张绥之！开门！老娘来蹭饭了！”

　　话音未落，门已被推开，一身风尘仆仆的 北镇抚司千户徐舒月 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脱下沾满雪沫的斗篷，露出里面朱红色的飞鱼服，脸上带着倦色，却依旧英气勃勃。

　　一进屋，看到端坐的朱秀宁，徐舒月愣了一下，随即收敛了随意之态，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末将徐舒月，参见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冒昧打扰，还请殿下恕罪！”

　　朱秀宁笑着摆手：“徐千户不必多礼，快请坐。你来得正好，一起用些便饭。”

　　张绥之也笑道：“稀客啊徐千户！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北镇抚司的食堂不合胃口了？”

　　徐舒月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接过冬雪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大口，才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我家就我一个人，冷锅冷灶的，懒得动弹。听说你这里热闹，过来蹭顿饭不行啊？张大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眼看这两人又要开始习惯性的斗嘴，朱秀宁连忙打圆场，示意秋棠添上碗筷，又亲自夹了块烤鹿脯放到徐舒月碟中：“徐千户辛苦了一天，定是饿了，快尝尝这鹿脯，宫里带来的。”

　　徐舒月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大快朵颐起来，边吃边点头：“嗯！好吃！还是人多吃饭香啊！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再好的饭菜也没滋味。”

　　张绥之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调侃道：“那你不赶紧找个人嫁了，天天有人陪你吃饭不好吗？”

　　徐舒月闻言，猛地抬起头，凤目一瞪，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哼道：“嫁人？ 老娘这辈子就没打算嫁人！ 一个人逍遥自在，想干嘛干嘛，何必找个人来管着？ 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靠谱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朱秀宁闻言，掩口轻笑。张绥之则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

　　徐舒月又扒了几口饭，似乎想起了正事，说道：“对了，说到南苑狩猎，陛下点名让我带队负责部分外围警戒。你们呢？去不去？”

　　张绥之看了一眼朱秀宁，答道：“殿下刚还在说让我一起去呢。”

　　徐舒月挑眉，戏谑地看着张绥之：“哟？张大人终于要出山了？不过就你这小身板，到了猎场，别被兔子吓着就行！到时候就躲在公主殿下身后，看着本千户大显身手吧！哈哈！”她笑得爽朗，带着几分揶揄。

　　张绥之被她笑得有些窘，反驳道：“徐千户未免太小看人了！我虽不擅弓马，但观敌了阵、出谋划策还是可以的！”

　　说说笑笑间，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日间发生的趣闻轶事上。徐舒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说道：“说起来，今天北镇抚司还挺热闹。抓了一伙在酒楼闹事的，是蒙古俺答汗使团的人，嚣张得很，居然当众调戏妇女，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板子！”

　　朱秀宁闻言蹙眉：“蒙古使团？如此放肆？”

　　“可不是嘛！”徐舒月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醉仙楼的冲突，“……那蒙古头子，被那姑娘一脚踢中要害，疼得满地打滚！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张绥之听得入神，问道：“那被调戏的女子……没事吧？是何人？”

　　徐舒月回忆道：“是一对姐弟，看装扮是关外来的，好像是……建州女真的使臣。姐姐叫……乌兰尼敦，弟弟叫觉昌安。那姐姐身手不错，性子也烈，面对那么多蒙古人丝毫不惧。弟弟年轻气盛，但也算有胆色。”

　　“乌兰尼敦？觉昌安？”

　　张绥之和朱秀宁几乎同时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随即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在空中交汇，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与了然！

　　朱秀宁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看向张绥之。张绥之也是神色一凝，放下手中的筷子，追问道：“徐千户，你确定……是建州女真的乌兰尼敦和觉昌安？”

　　徐舒月被他们两人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啊，他们自己报的名字。怎么？你们……认识？”

　　张绥之与朱秀宁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朝鲜汉城，顾氏医馆，那个医术高超却身世成谜的顾云深，那个温柔坚韧的安贞敏，还有……那对来自建州、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的姐弟——乌兰尼敦和觉昌安！ 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瞬间涌上心头。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对徐舒月说道：“岂止是认识……在朝鲜时，我们曾有过一段……生死之交。”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带着复杂的感慨。

　　朱秀宁也轻叹一声，接口道：“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北京城。还偏偏是以这种方式重逢……”她看向张绥之，眼中带着询问，“绥之，你看……”

　　张绥之沉吟片刻，对徐舒月问道：“徐千户，他们姐弟二人……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徐舒月答道：“按律，当街斗殴，双方都需惩戒。蒙古人被我打了板子拘押了。那对姐弟，虽是自卫，但也动了手，我让他们在北镇抚司厢房暂住一宿，明日释放。算是小惩大诫，也免得他们出去再被蒙古人报复。”

　　张绥之闻言，点了点头：“徐千户处置得妥当。如此……便让他们安心住一晚吧。明日……”他看向朱秀宁，两人心意相通，“明日，我们再去看看他们。”

　　家宴的气氛，因这个意外的消息，变得有些微妙。窗外寒风依旧，但屋内的三人，心中却都因这段跨越国界的旧日缘分，泛起了层层涟漪。南苑狩猎尚未开始，命运的丝线，却已悄然将故人重新牵连在一起。接下来的京城，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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