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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铁锈与药酒淬炼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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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吊操作室的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撞开,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和王大海那如同破锣般的咆哮:“赵铁柱!你他妈……”

  吼声戛然而止。

  王大海那张被雨水和怒气冲刷得油亮的横肉脸,在看清操作室内的景象后,

  瞬间凝固成一副极其怪诞的表情——暴怒的狰狞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硬生生截断,显得扭曲而滑稽。

  他肥壮的身体卡在狭窄的门口,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操作台前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尚云起背对着门口,湿透的单薄工装紧贴在瘦削的背脊上,勾勒出因剧痛和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肌肉线条。

  他一只染血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根绿色的主操纵杆,仿佛那是连接他生命的唯一支点。

  左肩处,暗红色的血渍在灰蓝色的工装上洇开一片狰狞的湿痕,并且还在缓慢地扩大。脚下冰冷油腻的铁皮地板上,

  混合着雨水、血水和油污的粘稠液体缓缓流淌。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牵动着肩膀的伤,带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气。

  而在尚云起脚下,赵铁柱蜷缩着,那条断腿扭曲的角度触目惊心,

  身下是一大滩粘稠刺目的猩红,微弱的呻吟如同破风箱最后的呜咽。

  角落里,彪子瘫坐着,裤裆湿透,眼神空洞涣散,牙齿咯咯作响,如同被吓傻的鹌鹑。

  死寂。只有外面风雨的呼啸和钢缆在风中摆动的呜咽。

  王大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尚云起那如同风中残烛的背影和下方稳稳嵌入三号坑的巨大预制板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

  那块数吨重的混凝土巨物,严丝合缝地落在钢筋骨架之中,雨水冲刷着它冰冷的表面,没有丝毫偏移。

  一个重伤垂死的生手,一个吓破胆的怂包,在赵铁柱废掉之后,

  是谁稳住了这失控的钢铁巨兽?是谁完成了这近乎不可能的操作?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荒谬得让王大海无法立刻接受。

  他那被酒精和暴戾填满的脑子,第一次被一种更复杂、更赤裸的算计强行占据。

  看着尚云起那随时可能倒下的单薄身体,看着他左肩那片刺目的血污,王大海那被横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里,

  暴怒的余烬尚未熄灭,一种如同发现新矿脉般的贪婪光芒却已悄然点燃。

  “操!”

  王大海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打破了死寂。

  他一步跨进操作室,厚重的劳保靴踏在血水混合的地板上,发出“啪叽”一声闷响。

  他看都没看地上垂死的赵铁柱和失魂的彪子,径直走到尚云起身后。

  一股浓烈的酒气、汗臭和烟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一只肥厚、带着厚茧和油污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尚云起那没有受伤的右肩上!

  “呃!”

  尚云起闷哼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猛地一晃,右肩传来的巨大力量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勉强稳住身形,攥着操纵杆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

  “行啊!小子!”

  王大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砂纸摩擦铁皮般的“赞赏”,在尚云起耳边炸响,

  “真他妈没看出来!还藏着这一手?!赵铁柱这废物点心栽了,你倒他娘的顶上来了?好!有种!”

  他那只肥厚的手掌非但没有移开,反而如同铁钳般加大了力道,在尚云起瘦削的肩胛骨上用力捏了捏,

  仿佛在掂量一件意外发现的趁手工具。

  “王…王头…”

  尚云起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喉咙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王大海手掌传来的巨大力量和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牲口般的目光,让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不是认可,那是赤裸裸的占有和利用!

  “少他妈废话!”

  王大海粗暴地打断他,另一只手从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皱巴巴的毛票,看也不看,

  随手抽出两张面额最大的——两张十元的“大团结”,像丢垃圾一样,“啪”地甩在沾满油污的操作台上,

  “拿着!算你狗日的走运!今天这块板子要是砸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算你立功了!赏你的!滚下去歇着!”

  两张沾着油污的绿色钞票,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格外刺眼。

  二十块。

  对于被克扣惯了的尚云起来说,无疑是笔“巨款”。

  但此刻,这钱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他明白,这钱不是奖励,是买命钱,是王大海确认他“价值”后抛出的第一块带血的肉饵。

  “彪子!”

  王大海扭头对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彪子吼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暴戾,

  “你他妈死了?!把这废物(指赵铁柱)给老子拖下去!叫肥膘弄点破布裹上,别他妈死在这儿碍眼!再他妈尿裤子,老子把你那玩意儿剁了喂狗!”

  他指着地上的血污,

  “还有这!弄干净!”

  彪子被吼得一哆嗦,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不敢有丝毫怠慢,脸色惨白地去拖拽地上奄奄一息的赵铁柱。

  王大海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在尚云起身上,

  那眼神如同看着一件刚到手、还没捂热的趁手家伙:“肩膀废了没有?还能动弹不?”

  尚云起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松开操纵杆,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嘶哑道:“…没…没废…”

  “没废就成!”

  王大海咧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残忍的算计,

  “赵铁柱这腿算是交代了,以后这破吊车,就他妈归你了!给老子好好练!练熟了,亏待不了你!”

  他拍了拍尚云起那没有受伤的右肩,

  “下去吧!找点破布把肩膀缠上!别他妈跟个娘们似的流血流死了!老子还指着你干活呢!”

  说完,王大海不再理会尚云起,转身,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野猪,

  对着操作室里残留的血污和混乱骂骂咧咧了几句,

  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留下满室的血腥、机油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被标价后的冰冷。

  尚云起站在原地,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他看了一眼操作台上那两张沾着油污的“大团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肩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湿痕。

  王大海那“归你了”三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成了这架危险钢铁巨兽的新奴隶,代价是肩膀上这个随时可能恶化的、钻心的血洞。

  他沉默地弯腰,用没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捡起那两张冰冷的钞票,塞进裤袋深处。

  钞票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皮肤,带着王大海手掌的油腻触感。

  他拖着如同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一步一顿地挪出这间充满了死亡和血腥气息的操作室。

  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浇透,却压不住身体深处翻腾的灼热和肩膀上那持续跳动的、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

  每一步踏在湿滑冰冷的钢梯上,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钝响和肌肉撕裂的呻吟。

  当他终于挪到地面,双脚踩在泥泞不堪的碎石地上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巨大的集装箱阴影里闪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彪子。

  他已经把赵铁柱拖走,裤裆处虽然还是湿的,但脸上那种失魂的惊恐已经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冷、更加警惕的审视。

  他手里,又拿着那瓶熟悉的、贴着褪色标签的棕色玻璃瓶——孙德彪给的“特效药酒”。

  “孙老板让你过去一趟。”

  彪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尚云起惨白如纸的脸和左肩的血污上刮过,

  “仓库后面。现在。”

  尚云起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跟着彪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宏远仓库后面那条熟悉而阴暗的小巷。

  孙德彪依旧站在上次的位置,背对着巷口,似乎在欣赏雨幕。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雨水打湿了他油亮的背头,几缕发丝贴在额角,让他那张精明的脸少了几分刻意修饰的圆滑,多了几分阴鸷的锐利。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尚云起,在他狼狈不堪的全身和他左肩那片刺目的暗红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

  “听说…刚才上面很热闹?”

  孙德彪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掌控者的从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王大海那蠢货手下,又折了一个开吊车的?”

  尚云起沉默着,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赵铁柱废了?”

  孙德彪往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污水中,

  “是你…把那块板子放下去的?”

  他问得直接,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尚云起所有的伪装。

  “…是。”

  尚云起嘶哑地承认,没有回避孙德彪的目光。在孙德彪这种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孙德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

  “呵,有点意思。王大海倒是捡了块宝?还是…走了狗屎运?”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肩膀伤得不轻吧?淋了雨,小心破伤风。码头这鬼地方,一点小伤都能要人命。”

  他朝彪子使了个眼色。

  彪子立刻上前一步,将手里那瓶棕色的“特效药酒”塞到尚云起怀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喏,孙老板赏你的!真正的‘特效药’!”

  彪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强调和嘲弄,

  “比上次那瓶更‘带劲’!回去好好擦擦!特别是伤口里面,多揉进去点!保管你明天就能生龙活虎,给王大海开吊车去!”

  他特意加重了“伤口里面”和“揉进去点”几个字,眼神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尚云起握着那瓶冰冷的玻璃瓶。

  瓶身比上次那瓶更沉,标签也更模糊。他几乎能想象出这“更带劲”的药酒抹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会是怎样一种酷刑!

  这是警告!是考验!是孙德彪在确认他的“忠诚”和“服从”!

  如果他拒绝,或者表现出丝毫犹豫,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没有选择。

  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谢了。”

  孙德彪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重新浮现。

  “年轻人,身子骨要紧。王大海那蠢货,只看得见眼前那点蝇头小利。跟着他,没前途。”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尚云起一眼,话里有话,

  “好好养伤,以后…有的是用得上你这双手的地方。”

  他拍了拍尚云起那没有受伤的右肩,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感。

  “彪子,送送尚兄弟。”

  尚云起攥着那瓶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药酒,在彪子不怀好意的“护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海潮工棚。

  每一步,左肩的伤口都在疯狂地跳动、灼痛,仿佛在无声地抗拒着即将到来的酷刑。

  工棚里依旧弥漫着污浊的气息。

  他走到自己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滑坐下来。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颤抖着掏出裤袋里那两张沾着油污的十元钞票——王大海的“赏钱”。

  他将它们和怀里那本硬壳材料清单册子、那张破烂的图纸残页一起,

  小心翼翼地塞进铺盖卷最底层、那本旧物理课本的夹页里,用薄薄的、肮脏的布料仔细盖好、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拿起那瓶棕色的玻璃瓶,拧开瓶盖。

  一股比上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辛辣和类似化学药剂般诡异气味的气体瞬间冲了出来,

  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鼻涕瞬间涌出。

  他看着瓶子里浑浊粘稠的、如同毒液般的液体。这玩意儿抹在伤口上…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王大海那贪婪的目光,孙德彪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彪子那恶毒的嘲弄。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的决绝。

  他撕开左肩上那块早已被血水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破布。

  皮肉翻卷的伤口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边缘红肿发亮,中心深可见骨,混合着血水和脓液的粘稠液体正缓慢地渗出。

  他用牙齿咬掉一小块相对干净的里衣布角,蘸满了那瓶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特效药酒”。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工棚里所有的污浊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猛地将蘸满了药酒的布角,狠狠按在了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中心!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瞬间冲破了尚云起死死咬住的牙关!

  那根本不是药!那是滚烫的岩浆!是烧红的烙铁!是无数根沾着辣椒水和盐水的钢针,

  被一股脑地捅进了他最深、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眼前瞬间一片纯粹的白光!

  紧接着是炸裂般的血红!

  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疯狂痉挛、抽搐!

  他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额头、脖颈、手臂上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毒蛇瞬间贲张凸起,疯狂地跳动!

  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

  痛!

  无法形容、超越极限的剧痛!

  像有无数只毒虫在伤口里疯狂啃噬、钻洞!

  像有烧红的铁水在浇灌他的骨头!

  他死死地捂住嘴巴,将后续的惨嚎硬生生憋回喉咙深处,只剩下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身体在地面上剧烈地翻滚、蜷缩,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鱼!

  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疯狂沉浮、几近崩溃。

  眼前闪过无数破碎而灼热的画面:

  父亲塌陷的脊梁,母亲浑浊的泪眼,

  李老四咳血的佝偻身影,王大海狰狞的嘴脸,孙德彪阴鸷的笑容,彪子恶毒的眼神,

  塔吊冰冷的操纵杆,预制板巨大的阴影,图纸上冰冷的线条,清单上残酷的数字……

  在这足以摧毁灵魂的极致痛苦中,在这濒临崩溃的生死边缘,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

  如同深埋地底的玄铁,在毁灭的熔炉中被反复淬炼、锻打!

  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沾满泥污和冷汗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但那双布满血丝、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眼睛深处,那片被剧痛和绝望反复冲刷的寒潭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凝聚!

  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重锤的敲击和烈火的焚烧中,正悄然改变着内部的纹路,发出无声的嘶鸣!

  那瓶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特效药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灼烧着他的血肉。

  王大海那两张沾着油污的钞票,如同带血的枷锁,禁锢着他的灵魂。孙德彪那意味深长的“提点”,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

  但那张图纸残页上的冰冷线条,那本材料清单上的残酷数字,那塔吊操纵杆上残留的、属于钢铁巨兽的狂暴力量感……

  如同最顽固的种子,被这血与火、铁锈与药酒的毒液浸泡着,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废墟上,正以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疯狂地、扭曲地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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