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夜间的寒冷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如同退潮般被地平线吞噬，沙漠的统治权便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完成了交接。白昼那只灼热的金色巨眼刚刚闭上，冰冷的夜幕便瞬间覆盖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温度的骤降，并非渐进，而是断崖式的。前一刻还萦绕不去的、从沙粒深处蒸腾而出的炙热，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渗透进厚重的袍子，直刺骨髓。汗水浸湿后又干涸的布料，此刻变得像冰冷的铁甲，贴在皮肤上，带走仅存的热量。

　　队伍终于抵达了黑胡子地图上标记的那片“风蚀岩柱群”的边缘。在暮色四合的最后光线下，那些被千年风沙雕琢成奇形怪状的巨大岩柱，如同沉默的远古巨人，矗立在空旷的沙海中，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显得格外阴森而孤寂。

　　“快！就在这儿扎营！”黑胡子的声音在骤然寒冷的空气中带着白气，他率先从驼背上滑下，动作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娘的，这鬼地方，白天烤人肉，晚上冻骨头！”

　　没有时间挑剔。他们选择了几根最为粗壮、能够最大限度阻挡寒风的岩柱形成的夹角处作为营地。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卸下驼背上的物资，动作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笨拙和急切。手指暴露在空气中片刻，便已冻得发麻，几乎握不紧绳索。

　　黑胡子指挥着将骆驼牵到岩柱内侧，让这些体型庞大的生物围成一圈，形成一道挡风的活体屏障。骆驼们似乎也感激这短暂的庇护，顺从地跪伏下来，相互依偎着取暖。

　　接下来是生火。这在沙漠的夜晚至关重要，不仅是为了取暖，也是为了驱散可能存在的危险，以及……驱散人类内心对黑暗和寒冷的本能恐惧。然而，沙漠中缺乏常规的燃料。黑胡子早有准备，他从驮畜背上取下几个专用的皮袋，里面装满了晒干的骆驼粪便和一些耐烧的、带有油脂的沙漠灌木根茎。

　　“别嫌弃，”他一边熟练地用火石引燃一小簇引火物，一边粗声说，“在黄金沙漠，驼粪比金子还实用。没它，咱们今晚都得变成冰雕。”

　　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了几下，终于顽强地舔舐上干燥的燃料，逐渐壮大，变成一个虽然不大、却散发着宝贵热量的篝火。橘红色的光芒驱散了小片范围内的黑暗，映照出众人疲惫而冻得发青的脸庞，也将岩柱怪诞的影子投射在沙地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魔怪。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尽可能地靠近那跳跃的火焰，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汲取着微薄的热量。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酥麻感。他们默默地分食着硬邦邦的馕饼和咸涩的肉干，就着少量冰冷的清水吞咽下去。食物提供的热量，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赵云澜靠在一根冰冷的岩柱上，虽然面向篝火，但大半边身体依旧暴露在寒风中。他拢了拢袍子，抬头望向夜空。没有了城市灯火的干扰，也没有了白昼灼热空气的扭曲，沙漠的夜空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与深邃。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星辰密密麻麻，如同打翻的钻石匣子，璀璨、冰冷，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银河横贯天际，像一条流淌着亿万年光辉的浩瀚长河。这壮丽的景象，却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冰冷的疏离感，仿佛在无声地宣示着宇宙的浩瀚与人类的渺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星陨罗盘。罗盘此刻异常安静，但那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与漫天星辰之间某种极其微弱的、玄妙的联系。盘面上那些古老的符文，在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似乎也映照着星辉，流淌着一种比白天更加幽冷的光泽。这片星空，是否就是原大陆时期诸神巡游的路径？日冕方舟，那太阳神的座驾碎片，是否也曾在这片星海中翱翔？思绪飘远，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寒风打断，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身体更紧地缩成一团。

　　雷娜·伊莎尔坐在篝火的另一侧，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极力靠近火焰，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双手交叠在膝上，闭目冥想。沙漠夜晚的原力环境，与白天又是截然不同。白昼那种炽烈、干燥、压制一切的力量消退后，夜晚的黑暗原力变得异常活跃和深邃，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和沙粒之中。而她体内的光明力量，在这极致的黑暗包围下，仿佛寒夜中的孤灯，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和坚定。那种光暗之间的平衡感再次出现，但与白天的躁动不同，这是一种冰冷的、静止的平衡，仿佛两种力量在这极寒之夜达成了某种默契的休眠。然而，在那片深邃的黑暗原力深处，她依旧能隐约感知到那股来自南方、混合着渴望与痛苦的呼唤，在这寂静的寒夜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刑泽没有坐下。他站在营地外围，篝火的光芒在他身上勾勒出坚硬的轮廓，另一半身体则完全隐没在寒冷的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扫视着火光范围之外的、被星辰微光照亮的沙海。夜晚的沙漠并非死寂，远处传来不知名夜行动物的窸窣声，风中夹杂着细微的沙粒滚动声。他的耳朵捕捉着这一切，将其与记忆中的危险信号进行比对。他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短刃的柄，寒冷似乎对他影响最小，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将身体的不适压制到不影响战斗本能的程度。

　　黑胡子往火堆里添了几块燃料，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他掏出酒袋，狠狠灌了一口矮人烈酒，哈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白雾，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许血色。“都活动活动手脚，别让血冻僵了。”他哑着嗓子说，“晚上轮流守夜，我守第一轮，刑泽小子第二轮，赵云澜你和雷娜小姐看情况轮换后面。”他看了一眼蜷缩着的赵云澜和冥想中的雷娜，补充道，“这鬼地方晚上可能有沙狼，或者……更糟的东西。”

　　他的话让原本就寒冷的夜晚，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压力。

　　篝火噼啪作响，是这片死寂寒冷中唯一活跃的存在。星辰在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群在无边沙海中艰难求生的渺小旅人。白日的酷热是明晃晃的考验，夜晚的寒冷则是无声的侵蚀。在这极致的温差交替中，身体和精神都在承受着双倍的煎熬。

　　赵云澜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感受着火焰带来的微弱暖意和背后岩柱传来的刺骨冰凉。他想起了安魂城考古学会里那些温暖的壁炉和散发着霉味的厚重典籍，那一切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暗月迷宫、家族使命、星陨石板、日冕方舟……这些沉重而遥远的目标，在此刻，都被简化成了最原始的渴望——温暖，以及活下去。

　　骆驼在圈内发出轻微的响鼻声，在寒夜中传得很远。刑泽的身影在营地边缘如同凝固的雕塑。雷娜·伊莎尔周身的微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沙漠的第一夜，就在这无边的寒冷、璀璨的星空和摇曳的篝火旁，缓慢而坚定地流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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