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修罗场

　　张三金所在的“丁字营”，所谓的“训练”，简直是一场噩梦般的儿戏。

　　一个自称教官的独眼老卒，操着浓重的口音，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试图把他们这群连左右都分不清的农夫猎户，变成能上阵杀敌的士兵。

　　“握紧！他娘的握紧！这是你们的命！” 老卒用鞭子抽打着新兵们握矛的姿势。

　　长矛粗糙的木杆磨破了手掌，冰冷的铁头在寒风中闪着不祥的光。

　　“看前面！别低头！低头就是等死！” 老卒嘶吼着，唾沫星子喷在冻得发青的脸上。

　　“列队！列队！跑起来！跟上鼓点！”

　　混乱的脚步声在冻硬的泥地上践踏，尘土飞扬。

　　所谓的阵型演练，就是推搡着、咒骂着，勉强维持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块。

　　张三金凭借猎户的敏捷和沉稳，勉强能跟上指令，但他周围的许多人，早已晕头转向，脸色惨白。

　　没有时间练习配合，没有时间学习如何在战场上保命，更没有时间演练如何面对那传说中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胡人骑兵。

　　所谓的训练，更像是一种粗暴的驱赶，要把他们这群待宰的羔羊，尽快赶上祭坛。

　　仅仅三天后，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就撕裂了清晨的薄雾。

　　“集合！紧急集合！胡狗来了！上阵！快！”

　　王老五的吼声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整个营盘瞬间炸开了锅！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有人慌乱地抓起长矛，有人手忙脚乱地系着破旧的号衣，更多的人则是呆立在原地，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快！给老子列队！磨蹭什么！想死吗？！”

　　王老五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动作慢的人，发出噼啪的脆响和惨叫声。

　　张三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抓起自己的长矛，按照那点可怜的“训练”记忆，站到了自己那个“伍”的模糊位置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全是冷汗，粘腻腻地裹着矛杆。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丁字营！丙什！跟上！快！” 王老五嘶吼着，带头冲出了营盘。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鼓舞士气，只有军官们声嘶力竭、充满恐惧的催促。

　　数千名新兵像被驱赶的羊群，乱哄哄地涌向北方。

　　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泥泞，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风从远处战场带来的死亡气息。

　　终于，他们被驱赶着爬上了一道低矮的土坡。

　　眼前的景象，让张三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视野所及，是一片修罗地狱！

　　广袤的旷野上，早已是尸横遍野！

　　破碎的旗帜浸泡在暗红色的泥泞里，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盔甲、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

　　到处都是！

　　无数穿着破烂号衣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毙，许多尸体被战马践踏得不成人形。

　　一些伤兵在血泊中翻滚、哀嚎，声音凄厉得如同鬼哭。

　　而更远处，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胡人骑兵！

　　他们穿着皮袍，戴着皮帽，挥舞着弯刀和长矛，发出如同狼群般的嚎叫。

　　马蹄践踏着大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卷起漫天烟尘。

　　那股凶悍、野蛮、带着毁灭气息的洪流，正势不可挡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席卷而来！仿佛要吞噬掉土坡上这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呜哇——！”

　　“娘啊！我不想死！”

　　“胡…胡人！那么多胡人！”

　　……

　　新兵队伍瞬间崩溃了！

　　极致的恐惧彻底压垮了这些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农夫猎户。

　　有人直接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刺鼻的尿臊味弥漫开来。

　　有人扔掉武器，抱头痛哭。

　　有人则完全被吓傻了，目光呆滞，如同木偶。

　　“顶住！列阵！顶住！” 军官和老兵们疯狂地嘶吼、鞭打，甚至拔刀砍杀挡路的溃兵，试图维持摇摇欲坠的阵线，但收效甚微。

　　恐惧如同溃堤的洪水，根本无法阻挡。

　　就在这时，张三金身边不远处，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彻底崩溃了。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扔下长矛，转身就朝着来路疯狂逃去！

　　一边跑一边哭喊：“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我不打了！我不打了！”

　　“逃兵！抓住他！” 一个骑着马、穿着低级军官盔甲的人厉声咆哮。

　　几个督战队的老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轻易地将那哭喊挣扎的少年按倒在地，拖到了土坡下方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

　　“扰乱军心！临阵脱逃！按军法，斩立决！”

　　那军官的声音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感情。

　　少年被粗暴地按跪在地上，他拼命地挣扎、哭嚎、求饶：“大人饶命！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我娘还等我回去…唔！”

　　他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手中的鬼头大刀在灰暗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寒光！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响声！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出老远，甚至有几滴温热的血珠溅到了张三金冰冷的脸上！

　　那颗年轻的、还带着惊恐和绝望表情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泥泞的地上，眼睛兀自圆睁着，似乎还在寻找回家的路。

　　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颓然倒地，脖颈处的断口还在汩汩地涌出暗红色的液体，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整个土坡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哭喊、哀嚎、咒骂，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只剩下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和远处胡人骑兵越来越近、如同死亡鼓点般的马蹄声！

　　张三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他看着那颗滚落的头颅，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在死死盯着他。

　　那浓烈的血腥味，那喷溅的温热血液，比山林里猎杀黑熊时更加直接、更加冰冷地灌入他的感官！

　　这不是野兽的血，这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的血！

　　“看见没有？！”

　　那军官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一个新兵的心头，“临阵脱逃，这就是下场！都给老子顶住！后退一步者，斩！畏缩不前者，斩！扰乱军心者，斩！”

　　冰冷的“斩”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幸存新兵的心上。

　　恐惧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深沉、更绝望地扎根在骨髓里。

　　但另一种更原始的本能也被激发了出来——在绝对的死亡威胁面前，后退是死，前进可能也是死，但至少…也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张三金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抹了一把脸上那滴冰冷的血珠，眼神里最后一丝侥幸和软弱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野兽般的求生欲。

　　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如同黑色风暴般的胡人骑兵，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

　　“呜——！” 进攻的号角凄厉地响起，盖过了所有声音。

　　“杀！杀光胡狗！” 军官的嘶吼带着最后的疯狂。

　　张三金和周围那些被恐惧和绝望凝固的新兵们，如同被鞭子狠狠抽打的木偶，在号角和督战队雪亮钢刀的逼迫下，发出不成调的、充满了恐惧的嚎叫。

　　迈着僵硬而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地冲下土坡，朝着那片由血肉、钢铁和死亡构成的巨大磨盘，迎了上去！

　　冰冷的矛尖指向了汹涌而来的黑色洪流。前方，是地狱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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