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气味的裁决

　　鹿婉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李明宇扶回宿舍的。她的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魇中挣脱。手掌被灰毛牙齿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同屋的女知青们早已重新睡下，只有赵卫红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耗子抓住了？”，得到鹿婉云一声含糊的“嗯”后，便翻个身没了动静。鹿婉云爬上炕，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冷的，是劫后余生的战栗，以及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悲伤。那个曾在她怀里寻求温暖的小生命，那个让她担惊受怕又倾注了心血的秘密，就这样消失了，回归了属于它的荒野。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李明宇回到男知青宿舍，同样心潮难平。他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母狼那双在最后时刻深深望来的绿眼睛，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那不是野兽看猎物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近乎“理解”的东西，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冷酷而精准的判断。它判断出他们无意伤害它的幼崽，甚至……归还了它。

　　这种超越物种的、短暂而脆弱的“交流”，让他对这片土地和其上的生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

　　第二天，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出工的钟声照常敲响，拖拉机的轰鸣依旧。只是连里的气氛，在经历了昨夜的虚惊（在其他人看来，只是鹿婉云屋里闹耗子）和持续的食物失窃后，变得更加沉闷和猜疑。

　　中午休息时，孙福海扛着枪，像往常一样在驻地边缘巡视。他走过那个停放拖拉机的废旧棚子时，脚步微微一顿。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过地面。昨夜李明宇和鹿婉云慌乱中留下的脚印，以及拖拽木箱的痕迹，在冻得硬实的泥地上并不明显，但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棚子角落，那个被母狼撕扯开、如今空空如也的破木箱上。他走过去，没有碰箱子，只是蹲下身，鼻翼微微翕动，仔细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极其复杂的气味。

　　有鹿婉云和李明宇身上熟悉的汗味和肥皂味，有狼崽特有的奶腥和骚气，还有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属于一只成年母狼的、带着荒野与血腥的浓烈气息。几种气味在这里交织、碰撞，然后指向林子深处。

　　孙福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他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尊石雕，仿佛在通过这些残留的气味，解读着昨夜这里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扛起枪，继续他的巡视。只是在经过正在检修拖拉机的李明宇身边时，他状似无意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李明宇沾着油污的手上——那上面，有一道不甚明显、但依稀可辨的新鲜抓痕。

　　孙福海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后山林子边上的套子，好像逮着个玩意儿，得空去收了。”

　　说完，他便迈着不变的步伐走开了。

　　李明宇的心却猛地一沉，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在地上。孙福海知道了！他一定从气味和痕迹里推断出了真相！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暗示？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默许？

　　鹿婉云也注意到了孙福海的目光扫过她和李明宇时，那一闪而过的、了然的深邃。她害怕得几乎无法呼吸，但孙福海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审问和惩罚更让人不安。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你不知道它何时会落下。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连队里风平浪静。没有关于狼崽的流言，没有领导的盘问。孙福海依旧每天巡视，沉默寡言，仿佛那个破木箱和那些特殊的气味，从未存在过。

　　他只是偶尔，会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走到驻地最高的那个土坡上，望着黑松林的方向，久久伫立。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狼崽的危机，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化解了。但李明宇和鹿婉云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与这片土地、与像孙福海这样深谙其规则的人之间，有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他们不再是纯粹的“闯入者”，他们在无意中，参与了一场荒野的裁决，并用一种近乎赌博的方式，通过了气味的考验。

　　但裁决之后呢？暂时的平静之下，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风暴？那只带着幼崽回归族群的母狼，又会给五连带来怎样的未来？

　　无人知晓。只有北风卷着雪沫，一遍遍掠过这片沉默而苍凉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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