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没有根的空心树

　　1982年的初春，星城工学院的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寒意。

　　宿舍的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汗味、墨水味还有廉价肥皂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张汉玉站在门口，身上还残留着站台上煤烟的气息，以及那个牛皮纸袋里淡淡的墨香。

　　“哟，状元郎回来了？”

　　刘建国正光着膀子，用一个搪瓷盆费力地搓洗着一件的确良衬衫，盆里的水泛着灰色的泡沫。

　　“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要在温柔乡里扎根了呢。”

　　他的话里带着调侃，眼神却在张汉-玉脸上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

　　张汉玉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肩上的帆布包卸下，放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

　　宿舍的另一头，陈文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埋首于一本厚厚的《信号与系统》之中，听到动静，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头也没抬。

　　“家里的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

　　张汉玉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坐到床边，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牛皮纸袋，放在枕头边上，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刘建国拧干了衬衫，随手搭在床头的绳子上，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地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汉玉对面的床上，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说，你小子这次回去，是不是跟那王小花把事儿给定了？”

　　张汉玉抬起头，看着刘建国那张充满好奇的脸。

　　他的脑海里闪过王小花在老槐树下含泪的笑，又闪过林婉清在火车门口冷静又郑重的道别。

　　两个女人的面孔，一个代表着土地与根，一个代表着天空与未来，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这种沉默让刘建国有些无趣，他撇了撇嘴。

　　“行了，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八成是被小姑娘勾了魂。”

　　“对了，刚才老王找你。”

　　“哪个老王？”

　　张汉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能是哪个，王大教授呗。”

　　刘建国用下巴指了指门外。

　　“让你一回来就去他办公室一趟，我看他那表情，红光满面的，估计是有天大的好事。”

　　张汉玉的心里咯噔一下。

　　王教授，电子计算机系的系主任，一个治学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老学者。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我现在就去。”

　　王教授的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旧书与茶叶混合的味道。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架上一排排厚重的精装书籍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来了，坐。”

　　王教授正戴着老花镜，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脸上果然是刘建国所说的那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张汉玉在他对面的旧木椅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

　　“教授，您找我。”

　　“嗯。”

　　王教授放下手里的钢笔，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着。

　　“汉玉啊，一晃四年，你马上就要毕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感慨。

　　“这四年，你的努力，你的成绩，系里所有老师，都是看在眼里的。”

　　张汉--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王教授将擦干净的眼镜重新戴上，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文件，郑重地放在了桌上，推到张汉玉面前。

　　“看看吧。”

　　张汉玉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的边缘。

　　他打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几页纸。

　　那是一封推荐信，还有一份函调文件。

　　推荐单位是星城工学院，接收单位是——【北京，电子工业部第十五研究所】。

　　张汉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电子工业部第十五研究所，那是国内计算机领域真正的核心之一，承担着无数国家级的重点项目。

　　能进入那里，对于任何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是部里直接下来的名额，全校就一个。”

　　王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我跟李教授联名推荐了你，你的档案、论文，部里都审查过了，非常满意。”

　　“只要你点头，手续一办，毕业就直接去北京报到。档案进去，就是国家干部身份，解决北京户口。”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金砖，砸在张汉玉的心上。

　　去北京。

　　去那个林婉清所在的城市。

　　去那个拥有最高技术、最多资源、最广阔天空的地方。

　　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吗？

　　可他看着那份文件上印刷的宋体字，眼前浮现的，却是王家屯打谷场上轰鸣的柴油机，是乡亲们黝黑的、充满喜悦的脸。

　　还有王小花那句带着哭腔的问话。

　　“等你成了城里人，还会记得王家屯吗？”

　　“汉玉？”

　　王教授看他半天没有反应，有些疑惑。

　　“怎么了？太激动了？”

　　张汉玉缓缓抬起头，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无比僵硬。

　　“谢谢教授，我……”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王教授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这是你应得的荣誉。咱们星城工学院，也终于出了一个能直接进部委研究所的尖子生，我这张老脸，也有光啊。”

　　“回去好好准备吧，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张汉玉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走出了办公室。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一推开门，刘建国和陈文博的视线就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老王找你啥好事？”

　　刘建国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

　　张汉玉将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

　　刘建国一把抢过，陈文博也凑了过来。

　　宿舍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下一秒，刘建国猛地爆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

　　“我操！北京！电子工业部！！”

　　他的声音大得震得整个楼道仿佛都在回响。

　　“老张！你他娘的这是要上天啊！”

　　他用力一拳捶在张汉玉的肩膀上，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激动。

　　“铁饭碗！这可不是一般的铁饭碗！这是金饭碗！不！钻石饭碗！”

　　陈文博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震惊的光芒。

　　“第十五所，主要方向是军用计算机和大型机系统，这是国家的核心部门。”

　　他的语气比刘建国冷静，但那份震撼却丝毫不减。

　　“汉玉，恭喜你。这是你应得的。”

　　宿舍的门被推开，隔壁宿舍的同学探进头来。

　　“嚷嚷啥呢建国，死了爹了？”

　　“去你妈的！”

　　刘建国一把搂住张汉玉的脖子，冲着外面吼道。

　　“我兄弟！张汉玉！分到北京电子工业部研究所了！羡慕不羡慕！嫉妒不嫉妒！”

　　整个宿舍楼道，瞬间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

　　“真的假的？”

　　“卧槽，张汉玉牛逼啊！”

　　“北京户口啊我的天！”

　　祝贺声、惊叹声、羡慕声，潮水般地涌进小小的宿舍，将张汉玉淹没。

　　他站在人群的中央，像一个被孤立的岛屿。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比他自己还要真切的狂喜。

　　他应该高兴的。

　　他应该像刘建国一样放声大笑的。

　　可他笑不出来。

　　他的心里，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沉闷，压抑，透不过气。

　　“汉玉，今晚必须请客！不，我请！为你庆祝！”

　　刘建国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对，必须庆祝！”

　　陈文博也难得地附和。

　　张汉玉看着他们，看着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他缓缓地，从刘建国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

　　“这件事……”

　　“我还没想好。”

　　他一开口，整个宿舍瞬间安静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啥？”

　　“我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张汉玉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考虑？”

　　刘建国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你他妈要考虑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是北京！是电子工业部！是研究所！别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机会，你跟我说你要考虑？！”

　　陈文博也皱起了眉头。

　　“汉玉，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这种机会，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张汉玉摇了摇头。

　　他无法解释。

　　他怎么解释，说自己不想做一棵没有根的空心树？

　　他怎么解释，说自己学的那些本事，是想让王家屯的柴油机响起来，而不是只为了在京城的高楼里换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些话，在他们听来，一定是疯话。

　　“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刘建国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还是说你真被那个村姑迷了心窍，为了个女人，连前途都不要了？！”

　　“建国！”

　　陈文博呵斥了一声。

　　张汉玉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跟她没关系。”

　　“没关系？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刘建国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张汉玉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说。

　　因为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他只知道，当他握着那份通往光明未来的文件时，他心里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一种即将失去某种更宝贵的东西的恐慌。

　　他不想再解释。

　　他转身，拨开围在门口的人群。

　　“汉玉！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刘建国的怒吼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没有停下脚步。

　　他推开宿舍楼沉重的铁门，一股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校园空旷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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