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南下

　　火车驶离县城站台，带走了最后一点熟悉的乡音。

　　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和泡面的气味，形成一种黏稠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味道。

　　张汉玉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的景物单调地向后倒退，如同他刚刚告别的生活。

　　王小花的身影，那棵老槐树，还有她最后在风中传来的喊声，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要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就回来！”

　　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攥紧，闷得发疼。

　　他不是狠心。

　　他只是别无选择。

　　这个时代给了一个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必须用尽全力抓住，不惜一切。

　　“兄弟，挪挪脚。”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汉玉回过神，看到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男人正费力地想把一个破旧的蛇皮袋塞到座位底下。

　　男人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脚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

　　张汉玉默默地把腿收了收。

　　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谢了啊，小兄弟。”

　　他一屁股挤在张汉-玉旁边的过道上，从怀里掏出个搪瓷缸子，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水。

　　“也是去南边？”

　　男人主动搭话。

　　张汉玉点了下头。

　　“去打工？”

　　“上学。”

　　“上学？”

　　男人愣了一下，旁边的几个同伴也投来好奇的视线。

　　他们打量着张汉玉，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虽然料子普通，但在他们这群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大学生？”

　　最开始说话的男人眼睛亮了。

　　张汉玉再次点头。

　　“乖乖！金凤凰啊！”

　　男人一拍大腿，声音洪亮。

　　“俺们村多少年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了！你爹妈可真有福气！”

　　另一个干瘦的男人凑过来，满脸羡慕。

　　“上了大学，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吃商品粮，坐办公室，那日子，啧啧。”

　　他们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一种遥不可及的生活的向往。

　　张汉玉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离开家乡，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求一种可能。

　　只是，他们用的是力气，而他，用的是知识。

　　一个剃着光头，显得有些凶悍的男人撇了撇嘴。

　　“上学有啥用？毕业了还不是得找活干？能比咱们一天挣得多？”

　　黝黑的男人立刻瞪了他一眼。

　　“你懂个屁！”

　　“人家这叫用脑子吃饭，咱们是用膀子吃饭，能一样吗？”

　　“人家大学生毕业，国家给分配工作，铁饭碗！咱们呢？今天在这个工地，明天不知道去哪个工地，风吹日晒的，哪天干不动了就得滚回老家！”

　　光头男人被说得没了脾气，嘟囔了一句。

　　“俺就是说说。”

　　黝黑男人转过头，又对张汉玉换上了一副笑脸。

　　“小兄弟，别介意啊，俺这伙计脑子不好使。”

　　“没事。”

　　张汉玉摇了摇头。

　　他能理解那种想法，在生存都成问题的年代，谈理想和未来，对很多人来说过于奢侈。

　　“小兄弟，你是哪个大学的？学啥的？”

　　黝黑男人显然对大学生的一切都很好奇。

　　“星城工学院，学电子计算机的。”

　　“电子……啥？”

　　男人一脸茫然。

　　“计算机。”

　　张汉玉重复了一遍。

　　周围的几个工人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比“大学生”还要陌生。

　　“是……算盘吗？电动的？”

　　一个工人小心翼翼地猜测。

　　张汉玉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个划时代的东西。

　　“差不多，就是一种能帮人算数的机器，算得很快很快。”

　　他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来形容。

　　“哦……那敢情好！”

　　黝黑男人恍然大悟，“以后打算盘就省事了。”

　　张汉玉没有再解释下去。

　　他看着这群质朴的汉子，他们对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土地和力气上。

　　他们不知道，一种即将颠覆世界的力量，正在悄然酝酿。

　　而他，将要去学习和掌握这种力量。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车厢里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工人们聊着对城市的想象，哪里的工厂工钱高，哪个老板不拖欠工资，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他们分享着干硬的馒头和咸菜，黝黑男人也递给张汉玉一个。

　　“小兄弟，吃点吧，路上还长着呢。”

　　张汉玉没有拒绝，接了过来。

　　馒头很硬，硌得牙疼，但他却吃得很慢，很认真。

　　他想起了母亲在锅里为他蒸的白面馒头，松软香甜。

　　他想起父亲递给他学费时，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他想起王小花在槐树下的眼泪。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用自己的方式承受着生活的重量。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光明与黑暗交替。

　　张汉玉的内心也在这光影变幻中，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洗礼。

　　他不再仅仅为个人的命运而奔波。

　　他看着这些黝黑的脸庞，这些粗糙的双手，这些充满希望又带着迷茫的眼睛。

　　他们是中国最庞大的基石。

　　他未来的事业，他想要点燃的科技火种，最终要照亮的，不就是他们吗？

　　不是为了让他们都去坐办公室，而是为了让他们不再需要像现在这样，背井离乡，用最原始的力气去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料。

　　是为了让他们的下一代，能有更多的选择，能有机会去学习“电子计算机”，而不是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踏上南下的列车，去工地卖命。

　　这才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真正含义。

　　不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改变一群人，一代人，一个国家的命运。

　　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不同，不再是北方的黄土高坡，而是出现了连绵的绿色丘陵。

　　南方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张汉玉握紧了拳头。

　　星城，我来了。

　　这个时代，我来了。

　　他转头看向窗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告别家乡的伤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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