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帐前相遇

　　凌霜在小院中安顿下来，已是午后。

　　她带来的行李不多，除了几箱药材和医书，便是随身的衣物。侍女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院中很安静，能清晰地听到远处校场传来的操练声，以及中军大帐方向隐约的令旗挥动声。

　　她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本医案，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方小小的枯竭花圃上。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父亲留下的批注，那些熟悉的字迹总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和力量。

　　她需要这份力量，来平复踏入这座军营后便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绪。

　　“姑娘，可要先歇息片刻？”

　　侍女轻声问道，为她斟了一杯热茶。茶是普通的边关粗茶，味道涩然，远不如药王谷的清茗。

　　凌霜摇了摇头，“不必。”她顿了顿，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大将军……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侍女回道：

　　“赵统领方才派人来回过话，说大将军正在与几位将领议事，一时半刻怕是不得空。

　　让姑娘安心休息，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又在议事。

　　凌霜垂下眼帘。

　　边关军务繁忙，她是知道的。只是……心底那份隐秘的期待落空，还是带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那涩味在舌尖蔓延开，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并不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低语。

　　凌霜心神微动，抬眼望去。是蓠哥哥来了吗？

　　她放下茶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襟和发簪，站起身。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

　　接着，是赵统领沉稳的声音响起：“凌姑娘，大将军议事已毕，正在帐中等您。”

　　“有劳赵统领通传。”

　　凌霜应道，声音维持着一贯的平静。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对侍女道：

　　“你留在此处。”随即，她拿起那个装着金针和常用丸散的紫檀木盒，迈步走出了房间。

　　赵统领已在院门外等候，见她出来，微微颔首示意，便在前引路。

　　从中军大帐附近的小院到大帐本身，距离并不远。

　　但这段路，凌霜却走得心潮微涌。她即将见到的，是那个在她记忆深处占据了特殊位置的少年，更是如今威震北疆、统领数万大军的大将军。

　　他会是什么模样？可还认得她？又会以何种态度待她？

　　思绪纷杂间，已能看见那顶比其他营帐都要高大、肃穆的中军大帐。

　　帐帘敞开着，两名亲兵按刀肃立两旁，眼神锐利。

　　就在凌霜即将走到帐前时，另一侧，一个身影也正快步向大帐走来。

　　那人走得很急，带着一阵风。首先映入凌霜眼帘的，是一身极不合时宜的、古怪的衣着——并非襦裙，也非劲装，而是一种上下分开的、紧束利落的灰色布衣布裤，样式简洁到近乎简陋，却将那人纤细而挺拔的身形勾勒无遗。

　　裤脚塞在一双同样奇怪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皮质短靴里。

　　她的长发没有梳成任何繁复发髻，只是高高束成一束，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颊边。

　　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甚至嘴唇都有些发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清澈、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凌霜从未在任何一个闺阁女子眼中见过的、锐利如手术刀般的审视感。

　　她的手上还沾着些未干的水渍，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白皙却并不纤弱的手腕。

　　这人是谁？

　　军中怎会有如此打扮、如此神情的女子？

　　凌霜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而那个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她。女子的目光在凌霜身上快速扫过，从她素雅却质地精良的衣裙，到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再到她手中那个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紫檀木盒。

　　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只是对着凌霜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脚步却未停，径直就要往大帐里走。

　　“站住！”

　　帐前亲兵伸手拦了一下，语气却并无呵斥之意，反而带着几分熟稔的提醒，“苏姑娘，大将军正在会客。”

　　苏姑娘？！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凌霜耳边炸响。

　　她就是苏姑娘？

　　那个让整个云霞关都为之改变，让士兵们交口称赞，让蓠哥哥破例给予诸多特权的……苏姑娘？！

　　凌霜清冷的眸子骤然缩紧，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个被称为“苏姑娘”的女子身上。

　　原来是她！

　　竟是这般模样！

　　这身打扮，这般行色匆匆、不拘礼数的姿态……哪里像是个医者？

　　倒像个……像个营中做粗活的仆役！

　　不，连仆役都不会如此衣衫不整！

　　一股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冒犯般的情绪，瞬间涌上凌霜的心头。她想象过无数次这位“苏姑娘”的模样，或许是位端庄稳重的世外高人，或许是位气质娴雅的隐士传人，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不伦不类、毫无闺阁仪态的女子！

　　那苏芷被亲兵拦下，也不恼，只是飞快地说道：

　　“我有急事禀报大将军，关于黑水河毒样的初步分析！”

　　她的声音清亮，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就在这时，帐内传出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威严：“让她进来。”

　　是江蓠的声音。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

　　亲兵立刻收手退开。

　　苏芷闻言，不再犹豫，甚至没有再看凌霜一眼，掀开帐帘便快步走了进去。

　　凌霜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而上。

　　蓠哥哥……他就这样让她进去了？

　　甚至没有先问一句门外等候的是谁？

　　那个苏姑娘，竟能如此随意地出入他的中军大帐？

　　而他那句“让她进来”，语气中的熟稔与……信任，更是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凌霜的心口。

　　赵统领站在一旁，面色如常，似乎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

　　他见凌霜不动，低声提醒道：“凌姑娘，请。”

　　凌霜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紫檀木盒，冰凉的盒身硌得掌心生疼。

　　她极力维持着面容的平静，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骤然清冷几分的眸光，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微微颔首，挺直了脊背，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端庄姿态，迈步走向那顶象征着云霞关最高权力、也此刻正让她心绪翻涌的中军大帐。

　　帐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仿佛将她投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局中。

　　帐内，江蓠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眉头微锁。

　　而那个刚刚闯入的苏姑娘，已经站到了他身侧不远处，正低声而快速地说着什么，手指还在沙盘边缘比划着。

　　听到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凌霜。

　　江蓠的目光落在凌霜身上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总是深沉如古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惊讶，有恍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而苏芷，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带着纯粹的好奇与打量，仿佛刚才帐外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三方视线，在这略显昏暗的军帐中交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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