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零陵之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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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三人信步而行,穿过几条熙攘的街道,忽见前方有一处院落,气象与周遭店铺民居迥然不同。院墙并非寻常的黄土或砖石,而是以青砖细细垒砌,墙头覆以青瓦,显得整洁而肃穆。
门前并无华丽装饰,只悬一古朴木匾,上书四个遒劲大字:“襄阳学宫”。
门廊下立着两株苍劲的古柏,枝叶扶疏,投下大片荫凉。
虽非官府衙门,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喧哗的庄重气息。
此刻,学宫大门敞开,门外围了不少身着儒衫的士子以及一些看似好奇的百姓,皆伸颈向内观望,时而低声交谈,时而点头赞叹。
“哦?这地方看起来不一般啊!”
邓安好奇心大起,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立刻凑上前去,向一位看起来像是本地士子的人打听:“这位兄台,请问此处是……?”
那士子见邓安气度不凡(还是底子好),便客气回道:“此乃襄阳学宫,乃州中大儒与名士讲学、论道之所。
今日恰逢司马德操司马徽、宋仲子宋忠、庞德公、黄承彦几位先生在此聚讲,机会难得,故而来此聆听高论。”
司马徽!宋忠!庞德公!黄承彦!
邓安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好家伙!这可是荆襄地区顶级的文化天团!
虽然他对“襄阳学宫”这个名字没啥印象或许是小范围的高端沙龙性质,但这几位的大名,那可是如雷贯耳!
尤其是司马徽,“水镜先生”的名头,以及他那句“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哪个三国迷不知道?
要知道,这家伙在早期的贴吧里,也是妥妥的概念神一位。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赶紧拉着秦琼和公孙胜挤到人群前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学宫院内,古柏掩映下,设着几张蒲席。
四位长者席地而坐,衣冠朴素,却气度凛然。
他们并非照本宣科,而是围绕某些议题进行激烈的辩论与阐发。
邓安挤在人群前,起初还抱着学习的心态,很快就发现自己连入门资格都没有。
首先发难的是宋忠,他面容严肃,手持一卷竹简,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春秋·隐公元年》书‘郑伯克段于鄢’,《谷梁传》明言:‘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
此乃诛心之笔,直指郑庄公蓄意纵容其弟共叔段,养成其恶而后杀之,讥其失兄友弟恭之道,阴险狡诈!
而《左氏》却详述段之骄纵、武姜之偏私,似有为郑伯开脱之嫌。
范宁注《谷梁》,亦深以为然。故依《谷梁》之微言大义,此乃人伦之大防,岂可轻忽?”
他引经据典,直接将《春秋》三传中《谷梁传》和《左传》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解读摆上台面,并引用后世注疏大家范宁的观点来佐证自己的立场,强调《春秋》笔法在于道德审判。
话音刚落,司马徽便微微摇头,他神色恬淡,语气却不缓不急:
“仲子兄此言,未免过于拘泥。
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其意在‘拨乱世反之正’。
然时移世易,岂能尽以古义绳之?郑伯身处其时,内有母后偏私,外有强弟觊觎,若不断然处置,恐非郑国宗庙之福。
《左氏》详述其事,正是让人明其不得已之苦衷。
经义之用,在于通权达变,若一味强调‘克’为‘能杀’,则后世君王面对宗室内乱,是否皆要束手,坐待其成?
岂不闻《易》云‘穷则变,变则通’?吾以为,读经当观其大义,明其精神,而非斤斤于一字一词之训诂。”
司马徽不仅反驳了宋忠对字眼的执着,还引入了《易经》的“变通”思想,强调经义要结合现实情况灵活理解,上升到治国理政的层面。
宋忠闻言,眉头紧锁,显然不服:
“德操兄此言差矣!
若经义可随意变通,则标准何在?权威何存?
《尚书·尧典》开篇即言‘钦明文思安安’,马融注曰:‘威仪表备谓之钦,照临四方谓之明,经纬天地谓之文,道德纯备谓之思。’
此乃圣王法度,一字不可易!
今文家谓《泰誓》非古,然其‘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之语,深合民心天理,岂可因版本之疑而废其义?
郑玄康成公,兼采今古,融会贯通,其《毛诗笺》、《三礼注》,考据精详,义理深邃,方是治经正途!
若如兄所言,各逞臆说,则圣人之道,必将淆乱!”
他再次拉出《尚书》的不同版本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之争,引用汉代大儒马融、郑玄的注疏来强调考据和师承的重要性,指责司马徽的观点会导致经义解释的混乱。
司马徽却淡然一笑:
“仲子兄,康成公之学,博大精深,徽亦深佩。
然学问之道,贵在自得于心。
昔孔子删《诗》《书》,定《礼》《乐》,岂是照搬前典?亦是取其精华,契于时用。
且夫,经者,常也,然常中有变。譬如《礼》云‘男女授受不亲’,然‘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亦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吾等读经,若只知寻章摘句,皓首穷经,而不能如郑玄般融会贯通,切于时用,纵是注疏千万言,于这‘洛阳二百里无炊烟’之乱世,又有何益?
不若思索如何‘尊王攘夷’,保境安民,使生民得免于涂炭,方不负圣贤着经之本意。”
他巧妙地将辩论从纯粹的学术考据拉回到现实关怀,引用孟子的话来支持自己“经世致用”的观点,并再次联系到眼前战乱的惨状,使得辩论的层面更加丰富和深刻。
两人你来我往,引用的典籍从《春秋》三传、《尚书》到《诗经》、《三礼》、《易经》、《孟子》,提及的学者从孔子、孟子到马融、郑玄、范宁,涉及的不仅是经文本身,还有历代注疏、学派分歧、乃至现实应用。
邓安在一旁听得头晕目眩。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不小心闯入了博士生答辩现场的小学生,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层出不穷的人名、书名、学派名称,如同无数个飞速旋转的符号,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他只能勉强抓住“郑伯克段”、“嫂溺援手”等几个相对熟悉的故事梗概,但对其中的微言大义和学术分歧,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求助般地看向秦琼,秦琼微微摇头,低声道:“末将……只知郑伯杀弟是不义,孟子说救人是对的。然此间辨析,牵涉过深,非我所长。”
这位猛将的理解停留在最基本的道德和实用层面。
他又看向公孙胜,老道捋须微笑,低语:“贫道观其争,如观云气变幻,各有其理,然执着于文字相,已是落了下乘。我道家言‘道可道,非常道’,真义在心不在口。”
公孙胜直接从更高维度“俯瞰”了这场辩论,觉得他们争论的都是表象。
邓安心中哀叹:“完了,彻底文盲了!这比我当年背《出师表》难一万倍!”
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充当一个迷茫的旁观者,深刻感受到了汉末顶尖知识分子圈层的文化壁垒。
这水,太深了!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想他一个现代人,跑到汉末跟顶尖学者聊经学,简直是自取其辱。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个安静的吃瓜群众。
激烈的经义之争暂告一段落,学宫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下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眼前这令人忧心的世道。
先前言语交锋的锋芒,化作了沉郁的叹息与务实的探讨。
庞德公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带着北地烽烟的焦灼。
“去岁有友人自颍川北上,欲归河内,其所见……
唉,言道自洛阳以东,直至荥阳、中牟,二百里内,几无炊烟。
昔日繁华京畿,如今阡陌荒芜,村落尽成墟里。
白骨露于野,非虚言也。
更有流民络绎于道,面如菜色,衣不蔽体,倒毙于途者,无人收殓,任由鸦雀啄食……
此情此景,每每思之,令人心胆俱裂。”
他的描述具体而微,将一幅人间地狱的画卷缓缓展开,学宫内一片寂静,唯有沉重的呼吸声。
司马徽接口,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董卓一把火,烧的不只是洛阳宫室,更是天下纲常。
如今关东诸公,名为讨董,实则各怀私心,争地以战,杀人盈野;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我荆襄之地,赖刘景升勉力维持,暂得安宁,然亦如风中残烛,不知能持几时。”
他将个人的悲惨上升到秩序崩坏的高度,点出了安宁的脆弱性。
黄承彦的忧虑则更为具体,他轻抚着身旁的一卷帛书,沉声道。
“战火一起,玉石俱焚。
诸子典籍,先贤心血,毁于兵燹者不知凡几。
老夫与几位友人,正尝试将重要经书,以新近改良之‘左伯纸’抄录副本。
此纸虽不及缣帛坚韧,却远轻于竹简,易于携带藏匿。”
他提到了一种当时较为先进的纸张。
宋忠补充道:
“不仅如此,还需寻觅稳妥之地。襄阳城内虽安,然非万全。
我等商议,或可将部分抄本,分藏于岘山、鹿门山等处的世家坞堡密室之中,多重分散,以期薪火不绝。”
他们讨论的已不仅是学术,更是在为文明的火种寻找避难所,其思虑之深远,让邓安动容。
话题继而转向如何在乱世中生存。
庞德公分析道:
“荆州七郡,目前看来,以南郡襄阳、江陵为核心,江夏虽有黄祖镇守,然直面孙坚兵锋,并非万全。
零陵、桂阳地处南陲,山峦阻隔,或可暂避兵祸,然蛮夷杂处,开发不易。武陵郡亦然。”
黄承彦则更关注具体生计:
“若要开垦荒地,首选近水之下田。
然需注意排涝,可效仿先秦旧法,修建陂塘,旱则引水灌溉,涝则泄洪。
种子亦需精选,襄樊一带稻种尚可,若能引入交州占城之稻,或可增产……”
他开始涉及具体的水利和农业技术。
司马徽提醒道:
“开垦虽好,亦需依仗地方宗族。
蒯、蔡、庞、黄等家,在各地皆有田庄坞壁。
欲行事,需得其首肯或合作,否则寸步难行。
譬如宜城西山、中庐河谷等地,多为蒯氏产业;而那鱼梁洲左近,则是蔡家势力范围……”
他点出了在荆州行事无法绕开的地方豪强势力。
邓安听着这些讨论,相比于之前的经学辩论,这些内容他总算能听懂大半了。
他能理解战乱的残酷,明白保护文化的重要性,也对寻找安全之地、开荒种地有了概念。
但是,当话题深入到具体的地理位置如岘山、鹿门山、宜城、中庐、技术细节陂塘修建、占城稻、以及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分布蒯、蔡、庞、黄各自的地盘时,他又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他知道“占城稻”大概是很高产的稻种,但具体如何引入、种植条件是什么,一无所知;
他知道豪强很重要,但蒯家、蔡家具体掌控了哪些资源,与其他家族关系如何,对他而言是一团迷雾;
他知道要修水利,但“陂塘”的具体形制和工程要点,更是他的知识盲区。
他就像一个刚刚学会看地图的人,突然被要求去规划一个国家的区域发展和基础设施建设,空有想法,却缺乏支撑这些想法的具体知识和本地信息。
这种“半懂不懂”的状态,反而更让他焦躁,意识到自己距离真正融入和理解这个时代,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他或许能带来一些超越时代的理念,但要将这些理念落地,需要无数像眼前这几位名士所掌握的、扎根于这片土地的“细节”来填充。
就在邓安为此感到些许气馁之时,话题再次转向,这一次,直接戳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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