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地里收了玉米,又种了麦子。陈青山回了几趟家,陈满仓来回倒腾卖了几次山货,就入了冬。

  天仿佛一下子冷了起来,日头也变得格外的短。北风像后娘的手,一点儿不留情面,顺着窗户纸的破洞、门板下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往屋里钻,吹得人后脖颈子发凉。

  陈家堂屋里,那盏小小的油灯就成了全家的指望,豆大的火苗努力跳跃着,拢住一圈昏黄的光,勉强在这寒夜里撑开一小团看得见的暖意。

  灯下,两个人,占着两片光,像是河的两岸。

  陈青文坐在桌子靠墙的那一头,身上裹着那件穿了几年、接了一截又一截的棉袄,袖口领口都磨得发亮。

  他缩着脖子,不时把冻得发僵的手指凑到嘴边,呵一口白白的热气,然后又赶紧缩回来,翻过一页书。

  书的边角都翻的起了毛,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几乎透了光。油灯的光晕在他年轻却过分认真的脸庞上跳跃着,映得他鼻尖上那点冻红格外明显。

  王桂花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小板凳上,借着这点光干活。她缝几针,就抬起眼皮瞅一眼小儿子,眼神像是温吞的水,里面煮着怜惜,也熬着沉甸甸的指望。

  火盆在她脚边,里面只有几块烧的发红的玉米芯,吝啬地散着点热气。她悄悄地把盆子往青文那边挪一点,再挪一点。

  “娘,”青文忽然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忍不住想找人说道说道,“您说,这书上总讲的‘仁者爱人’,到底是个啥光景?”

  王桂花停下手里的针线,在头发上篦了篦针尖,笑了:“娘一个粗人,又不认识字,哪懂你们书上的大道理?约莫着……就是心肠好,对人和气吧?”

  陈青文却认真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夫子讲,是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要‘推己及人’。我琢磨着,这不就跟咱村里过日子一个理儿么?张家耙子坏了,李家顺手就给修了;王奶奶家的水缸见了底,左右邻居看见了,不用言语就帮着挑满了。这不就是书上说的‘仁’落在咱土坷垃里的样子?光心里想着不算,得真伸出手去做。”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飘忽,好像穿过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读书,不单单是为了认字,会写名字,将来若真能多明白些这样的道理,哪怕……哪怕只是让咱村为田埂子宽一寸窄一寸的吵闹少几回,让爹娘看着老天爷脸色时,眉头能舒展一分,我这书,就没白读。”

  他没敢说考功名的大话,那太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他只说着眼前能摸着边儿的念想。

  王桂花听得心里又酸又暖,她不大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话,但儿子眼里那簇小火苗,她看得真真的。

  “我儿说得在理,读书人就是明事理。歇歇眼再看吧,眼用多了也疼。”她说着,又把脚下的炭盆往他那边轻轻踢了踢。

  桌子的另一头,灯光稍微暗些的地方,陈秀兰也占着一小块光亮。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上面整整齐齐地分开放着些她秋日里攒下的“宝贝”——主要是晒干的甘菊,还有柴胡,另外还有些许益母草和枸杞。

  她不像陈青文那样坐得端正,而是微微弓着背,几乎伏在桌面上,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弄着那些干枯蜷缩的叶片和细细的根须。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伺候刚出生的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碰碎了它们那点仅存的药性。

  先是把混在里面的细小草梗、碎石子一点点拣出来,又把一些品相不太好的单独放到一边。眼神专注得仿佛世界里只剩下这些散发着淡淡草木清气的干草。

  陈秀兰不懂什么《黄帝内经》,也没看过《本草纲目》。她认得的这几样,是回春堂的安小哥看她好奇教她的。秀兰记下后就找相似的,回春堂的伙计再告诉她哪些对哪些不对。

  就这样一点点记在心里,自己再跑遍河滩、山坡,一遍遍比对,才有了现在的熟练。

  陈秀兰知道蒲公英能清热消肿,捣烂了敷在被镰刀划破或者蚊虫叮咬肿起来的地方,能舒服不少;车前草利小便,爹和哥哥若是身子燥、小便黄,煮点水喝能顺畅些;益母草……她隐约知道是对女人家好的,娘有时候脸色发白,腰腹坠胀,喝了这个煮的水能缓一缓。

  高深的医理像天边的云,她够不着。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借着这同一盏油灯吝啬的光,小心侍弄这些草药时,她的心是静的,也是满的。

  这不仅仅是去回春堂换回那十几文钱时心里的欢喜,更是在这日复一日、似乎望得到头的灶台、田地、鸡鸭之外,她陈秀兰,也能凭借自己的眼睛和双手,为这个家带来一丝微弱却独特的药香,找到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不被轻易替代的价值。

  她拿起一株柴胡,凑到灯下仔细看着它的根茎,轻轻吹去上面几乎不存在的浮尘,那专注侧影的轮廓,被灯光柔柔地勾勒出来,竟与对面苦读圣贤书的青文,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都是在各自看似微不足道的“田地”里,埋头耕耘,投注着全部的心神,追寻着各自认知里那点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的光。

  偶尔,陈青文读书读得脖子酸了,会抬起头活动一下,目光掠过姐姐手下那些干枯的草叶,眼神里或许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觉得这世道女子不易,除了针织女工外都难正经学习。

  陈秀兰有时也会抬眼看看弟弟紧锁的眉头和冻红的耳朵,心里会泛起一丝心疼,默默地把手边温温的水往他那边推一推,然后又很快低下头,继续自己无声的忙碌。

  窗外,北风像野狗一样,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哨音。

  漆黑的夜幕上,几颗寒星远远地钉在那里,清冷,孤寂,却又异常坚定,它们默不作声,静静俯瞰着这人间。
  http://www.hlys.cc/47359/20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