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药引

　　御前失仪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了青瑶一整夜。皇帝那句“朕这西暖阁的差事，是太重了”的话语，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更让她心惊的是，体内“焚心”之毒的躁动并未因夜晚的过去而平息，那股灼热感如同地底暗火，在她经脉中隐隐流动，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

　　次日，她怀着赴死般的心情，再次踏入乾清宫西暖阁。她已做好了被斥责、被驱逐，甚至更坏结局的准备。

　　然而，朱瞻基见到她，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提及昨日墨污之事，只如同往常一般，指了指那堆待誊录的旧档。仿佛昨日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这种反常的平静，并未让青瑶安心，反而让她更加警惕。帝心难测，她看不透这平静水面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注于眼前的笔墨。只是今日，那紫毫笔握在手中，似乎格外沉重，手腕也因隐忍毒素而微微发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内侍怀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锦盒。

　　“陛下，太医院遵旨送来的安神丸药已到。”怀安躬身禀道。

　　朱瞻基头也未抬，只随意地挥了挥手：“给她。”

　　怀安应了一声，转身走到青瑶的小案前，将锦盒轻轻放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青瑶姑娘，陛下念你当差辛苦，特赏赐太医院秘制安神丸，可宁心安神，缓解疲乏。”

　　青瑶整个人都愣住了。

　　赏赐？安神丸？

　　皇帝非但没有追究她的失仪，反而赏下药来？这……这不合常理！

　　她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试探？是警告？还是……他真的看出了什么，这药是别有用途？亦或是，这根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毒药？

　　巨大的惊疑让她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立刻离座，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奴婢……奴婢卑贱之躯，岂敢承受陛下如此厚赏！昨日失仪，尚未请罪，心中惶恐万分……”

　　朱瞻基终于从奏章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伏地的背影上，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朕赏你的，便拿着。莫非，你要抗旨？”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若千钧。

　　抗旨不遵，是死罪。

　　青瑶心头一寒，知道再无推拒的可能。她深深叩首：“奴婢……谢陛下隆恩！”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锦盒。锦盒触手温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在她手中却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今日便到这里，退下吧。”朱瞻基不再看她，重新埋首于政务之中。

　　青瑶如同提线木偶般，捧着那锦盒，浑浑噩噩地退出了西暖阁。直到走出乾清宫，被秋日微凉的风一吹，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指尖冰凉。

　　这药，她敢吃吗？

　　二

　　回到尚仪局住处，青瑶将锦盒小心地藏于枕下，心中乱成一团麻。皇帝的意图不明，这药便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同屋的彩衣见她脸色比昨日更差，关切地递上一杯温水：“青瑶，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在御前太累了？要不……我去求求王掌仪，让你歇息一日？”

　　经过上次赠银之事，彩衣对青瑶已是真心感激。

　　青瑶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只是有些乏了，歇歇就好。”

　　她怎能休息？体内的毒，皇帝的赏赐，如同两把铡刀，逼得她必须尽快行动。

　　她需要确认这药到底是什么！更需要找到解除“焚心”之毒的方法！

　　然而，她一个低等女史，无权无势，如何能探知太医院的秘药？如何能接触到那些被严密保管的医药典籍乃至毒物记载？

　　机会，往往隐藏在危机之中。

　　因陈妃被毒害一案，皇后下令彻查御药房，虽然那名掌药太监失踪，线索中断，但御药房内部经历了一番清洗整顿，人员调动，规矩也比以往更加严格。然而，百密一疏，严格的规矩之下，也必然会产生新的空隙。

　　青瑶想起了那夜在假山后听到的对话，那个微胖的宦官身影，以及“苦兰芷”和“血蝎粉”。下毒之人能利用御药房的人，说明其在御药房必有内应或势力。如今御药房动荡，或许正是她暗中探查的时机。

　　她开始更加留意与御药房相关的消息。借着在王掌仪身边处理文书的机会，她能看到各司各部往来的部分档册。她刻意记忆那些与御药房相关的物资调配、人员名录，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药材损耗记录。

　　同时，她也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触医药相关知识。尚仪局偶尔也会收到太医院下发的一些普及性的防病小册子，或是关于时令饮食禁忌的告谕，她都看得异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字。她去库房领取笔墨纸砚时，也会“顺便”与掌管库房的老宦官闲聊几句，看似好奇地询问一些关于宫中旧事、或是各地贡品药材的传闻。

　　她的行为谨慎而自然，如同一个勤奋好学的宫女，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三

　　这日，她奉命将一批整理好的宫规送往司籍司（掌管宫中图籍的机构）。在司籍司的藏书阁外，她偶然听到两名老典簿的闲聊。

　　“……要说这宫里的奇症，还得是前朝那位端静皇后，听闻也是莫名呕血，太医院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一位云游道士献上的古方，才勉强保住性命……”

　　“嘘……慎言！那都是前朝秘辛了，据说那方子邪性得很，用了不少罕见毒物，以毒攻毒，后来就被封存了，再无人敢用……”

　　端静皇后？莫名呕血？以毒攻毒的古方？

　　青瑶的心猛地一跳！这症状，与“焚心”之毒发作时的痛苦，何其相似！虽然她并未呕血，但那种五脏六腑被灼烧的感觉，仿佛随时会喷薄而出。

　　那被封存的古方，会不会与“焚心”之毒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其解方？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蔓延开来。她必须找到那个古方！

　　然而，前朝被封存的秘方，岂是她能轻易接触到的？必然藏于深宫禁苑，或是皇家秘阁之中。

　　就在她苦思冥想如何着手时，一个意外的“机会”送到了她面前。

　　王掌仪将她唤去，面色有些凝重：“青瑶，御药房经历前番整顿，诸多账目、药籍需要重新核对整理。那边人手不足，向各司借调细心可靠之人协助。我……向上面推荐了你。”

　　青瑶瞳孔微缩。去御药房？这简直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但这也无疑是一步险棋！御药房如今是风口浪尖，各方视线汇聚，而且那下毒之人的势力可能尚未完全清除，她此去，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

　　“掌仪，奴婢……”她本能地想婉拒。

　　王掌仪却打断了她，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青瑶，你是个聪明孩子。御药房虽是非之地，却也是机遇之所。你在尚仪局，终究格局有限。去那里历练一番，于你日后前程大有裨益。何况……”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的意思？哪个上面？是皇后？还是……皇帝？

　　青瑶心中巨震。难道，这又是皇帝的一次试探？他把她调到御药房，是想看她下一步会怎么做？还是想借她的手，去搅动御药房那潭深水？

　　她已别无选择。

　　“奴婢……遵命。”她低下头，掩去眸中翻腾的思绪。

　　四

　　三日后，青瑶简单收拾了行装，前往御药房报到。

　　御药房位于皇宫东南隅，是一座独立的院落，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浓郁的药香。经过之前的动荡，这里的气氛依旧有些压抑，来往的太医、药吏、太监宫女们皆行色匆匆，面色谨慎。

　　负责接待她的是御药房一位姓李的副总管太监，面相看着还算和善，但眼神里透着精明的打量。

　　“你就是尚仪局推荐来的青瑶？”李公公翻看着她的履历，“嗯，听说你心思细，字也好。如今御药房正缺人手整理历年药籍账目，这可是个细致活，千万马虎不得。”

　　“奴婢明白，定当尽心竭力。”青瑶恭敬应道。

　　李公公将她带到一间布满书架、堆满卷册的偏殿内，指着那如同小山般的账册和药籍道：“这些，都是近十年御药房的收支账目、药材入库出库记录、以及部分太医院开方存底。你的任务，就是将它们重新分类、核对、誊录清晰。可有问题？”

　　看着那浩瀚的卷帙，青瑶心中却是一喜。这正是她需要的！在这些看似枯燥的记录中，或许就隐藏着关于“焚心”之毒，乃至那个前朝古方的蛛丝马迹！

　　“奴婢没有问题。”她平静地回答。

　　从此，青瑶开始了在御药房埋首故纸堆的日子。她表现得异常勤奋，每日最早到，最晚走，将那些陈年账目整理得井井有条。她不仅核对数字，更会留意其中记录的药材名称、用量、流向。

　　她的大脑如同最高效的筛子，飞速过滤着海量信息。普通的药材记录被她迅速掠过，她重点关注那些标注着“稀有”、“剧毒”、“前朝遗留”字样的物品，以及那些用量异常、或是流向不明（例如标注为“帝赐”、“秘用”、“封存”）的记录。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信息的丛林里默默搜寻着猎物。

　　期间，她也远远见过朱瞻基一次。他似乎是来御药房询问某种边境时疫的防治药材储备，在一众太医和官员的簇拥下，身影挺拔，威仪天成。他的目光曾无意间扫过偏殿的方向，青瑶立刻低下头，专注于眼前的账册，心中却如同擂鼓。

　　皇帝没有过来，也没有再赏赐什么“安神丸”。那盒药，依旧被她藏在枕下，未曾开启。她就像一个抱着火药桶的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

　　五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日，青瑶在核对一批前朝遗留物品的封存清单时，手指猛地一顿！

　　清单的角落，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承安元年，封存‘赤焰藤’三两，附古方一卷，名‘冰心散’。注：性烈剧毒，慎用。”

　　赤焰藤！这正是“暗香阁”训练时，她曾听教官提及过的、“焚心”之毒最主要的一味君药！其性至阳至烈，焚经灼脉！

　　而“冰心散”！这个名字，与那日她在司籍司外听到的、救治端静皇后的“以毒攻毒”的古方，何其相似！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找到了！她可能真的找到了！

　　她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喉咙的激动，仔细查看这份清单的后续记录。然而，清单上只有入库封存的记录，却没有出库或调用的记载。这意味着，“赤焰藤”和“冰心散”的古方，应该仍旧被封存在御药房的某个秘密库房里！

　　但御药房的秘密库房，守卫森严，绝非她一个整理文书的女史能够靠近的。

　　她需要计划，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更需要……确认那“冰心散”是否就是解药！

　　就在她心潮澎湃，开始默默规划如何探查秘密库房时，偏殿的门被推开了。

　　李公公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身后还跟着两名面生的、身着褐色宦官服色的小内侍。

　　“青瑶，”李公公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两位是内务府稽查司的。御药房前些时日丢失了一株百年老山参，他们奉命来核查各司人员，需要……搜检一下你的住处。”

　　搜检？！

　　青瑶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百年老山参？这显然是个借口！

　　是有人发现了她在暗中调查？还是那下毒之人的势力要清除她这个潜在的威胁？亦或是……这根本就是皇帝的又一次试探？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刚刚整理好的、记载着“赤焰藤”和“冰心散”的那页清单，心脏骤然缩紧。

　　那页纸，就压在她刚刚核对完的一摞账册最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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