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塌城遗雕

　　天倾地陷，莫过于此。

　　万里皮影长城的崩塌，并非简单的物理结构的瓦解。那是无数光影的哀鸣，是千年传承意志的溃散，是文明壁垒被强行撕碎时发出的、直击灵魂的悲怆回响。漫天都是飘零的皮影碎片，色彩迅速褪去，灵光湮灭，如同下了一场灰烬之雨。巨大的轰鸣声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虚空黑潮漫过废墟、吞噬残存灵机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响。

　　烟尘混合着破碎的光影，弥漫在天地之间，视野一片模糊。断裂的山脊，滚落的巨石，以及那些被埋在瓦砾之下、生死不知的皮影匠，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凄惨图景。

　　织云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出老远，勉强以灵丝缠绕住一块崩裂的城墙基座，才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耳中嗡鸣不止。她焦急地望向谢知音的方向。

　　只见谢知音半跪在地，用身体紧紧护着怀中的传薪之子，古琴“绝弦”跌落在旁，蒙上了一层尘埃。他脸色苍白，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显然刚才那偏转的巨刃余波和城墙倒塌的冲击也让他受了不轻的伤。他抬头望着那尊因长城崩塌而形体剧烈波动、发出无声狂啸的顾七巨影，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痛苦。

　　而崔九娘，依旧倒在远处残垣之下，没有声息，不知情况如何。

　　就在这时，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一点微弱却坚韧的毫光，吸引了织云的注意。

　　那光芒，源自一堆普通的皮影碎片之下。她定睛看去，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一尊骨雕。

　　一尊仅有巴掌大小，雕刻的是一只振翅欲飞、姿态却带着几分挣扎与不屈的雨燕骨雕。雕工精湛，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蕴含着一种孤傲与苍凉并存的意蕴。织云认得，这是顾七早年惯常雕刻的题材之一，他曾说，雨燕虽小，却敢逆风穿云。

　　此刻，这尊雨燕骨雕正微微震颤着，散发出温润如玉的白色光华。光华流转，仿佛有某种意识在其中苏醒。它缓缓从废墟中悬浮而起，脱离了尘土的掩埋。

　　是顾七的骨雕！而且，看这灵性……其中竟依附着他的一缕残魂！

　　显然，那尊顶天立地的虚空巨影，并非顾七的全部。他真正的核心灵性，或者说，他未曾被虚空彻底侵蚀的那部分执念，竟藏在了这尊看似不起眼的贴身骨雕之中！

　　雨燕骨雕悬浮在半空，微微调整方向，那以细小骨珠点缀的“眼睛”，仿佛拥有了生命，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锁定了半跪于地、护着孩子的谢知音。

　　没有言语，没有控诉。

　　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快如闪电的白色流光！

　　那尊雨燕骨雕，如同赴死的刺客，携着顾七残魂中所有的怨、所有的恨、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质问与不甘，化作一柄复仇的飞刃，直刺谢知音的咽喉！

　　这一击，速度太快，太决绝！蕴含着顾七以残魂催动的、毕生骨雕技艺的精华与全部执念！

　　“小心！”织云惊呼出声，想要救援，却已然来不及。

　　谢知音也看到了那道袭来的白光。他看到了那尊熟悉的雨燕骨雕，感受到了其中那缕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滔天恨意的残魂。

　　然而，出乎织云意料的是，面对这索命的一击，谢知音竟然……不躲不避。

　　他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

　　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等待了千百年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他微微仰起头，将那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在骨雕的锋芒之下。

　　仿佛在说：来吧，这是我欠你的。

　　织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嗖——！”

　　雨燕骨雕精准地刺中了谢知音的喉结！

　　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没有骨裂筋断的惨响。

　　就在骨雕那尖锐的喙部触及谢知音皮肤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凝聚了顾七残魂与毕生修为的骨雕，并没有贯穿他的喉咙，而是如同冰雪遇阳般，骤然解体，化作了无数温润洁白的光点！

　　这些光点，不再是充满杀意的攻击能量，反而变得无比柔和，蕴含着一种精纯至极、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非遗灵性。它们如同受到吸引的萤火虫，盘旋飞舞，然后如同百川归海，丝丝缕缕地、温柔地融入了谢知音的咽喉部位。

　　谢知音浑身剧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破碎、重组。

　　那温暖的光点不断融入，他咽喉处的皮肤下，仿佛有柔和的光芒在流动。

　　几个呼吸之后，所有的光点尽数融入。

　　谢知音下意识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喉咙，脸上是一种恍如隔世的表情。他张了张嘴，尝试着，发出了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阿……七……”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上空！

　　谢知音突然恢复声音！

　　多年来，因愧疚、因毒誓、或因某种自我惩罚而失去的声音，在这一刻，随着顾七残魂所化的骨雕灵光融入，竟然……回来了！

　　他愣在原地，感受着喉咙处久违的振动，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与悲伤。他望着那骨雕消散的虚空，仿佛还能看到顾七那双带着怨恨与最终一丝释然的眼。

　　“我……欠你……”他声音依旧沙哑，却一字一句，沉重如山，“一句……对不起……和……一条命……”

　　话音落下，两行热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他的脸颊，滴落在怀中沉睡孩子的襁褓上，也滴落在脚下这片刚刚失去长城庇护的、冰冷破碎的土地上。

　　顾七以这种决绝而诡异的方式，在生命的尽头，用残魂最后的力量，似乎并非为了索命，而是……打破了某种枷锁？偿还了某种亏欠？亦或是，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告别？

　　真相伴随着声音的回归，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加沉甸甸的、无法偿还的债。

　　废墟之上，唯有虚空黑潮涌动的声音，以及谢知音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

　　而那尊顶天立地的顾七巨影，在雨燕骨雕化为光点融入谢知音喉咙的瞬间，发出了最后一声充满不甘、却又仿佛了却执念的无声咆哮，庞大的暗影身躯开始剧烈扭曲、崩解，最终也化作漫天飘散的灰黑色光点，缓缓融入那无边无际的虚空黑潮之中，再不分彼此。

　　长城已塌，故人已逝，唯余遗恨与新生的话语，在风中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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