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房卡

　　杨雪公寓里那顿精心炮制的“家宴”，其威力如同一种药效迟缓却后劲十足的迷药。离开那间温暖、馨香、充满了情感陷阱的居所，重新踏入初冬凛冽的夜风之中，巨大的温差不仅仅作用于皮肤，更深刻地刺激着神经。那顿复刻了过往岁月滋味的饭菜，杨雪温柔而富有洞察力的言语，以及她所描绘的那个关于“自主”与“棋手”的未来蓝图，像无数条细密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司机沉默地驾驶着车辆，平稳地穿梭在依旧流光溢彩的城市脉络中。我靠在舒适的后座上，闭着眼睛，却无法真正入眠。车窗外的霓虹透过眼皮，留下模糊而跳跃的光斑，如同我此刻纷乱的心绪。

　　鼻翼间，似乎还残留着麻婆豆腐的麻辣鲜香，以及杨雪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沉香与体温的幽香。耳畔，也仿佛回响着她那句充满诱惑的低语：“……你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我们平等协商，利益共享。”

　　平等。自主。棋手。

　　这些词汇，对于一个曾经只能在大学城方寸之地，靠着观察食客点单规律来艰难求存，如今又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周老板手中一把特殊“利器”的人来说，拥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周老板的“器重”，建立在赤裸裸的利用和价值交换之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无形的边界。而杨雪，她似乎试图模糊这条边界，用“理解”、“共情”和“共同愿景”来包装一种新型的、更为牢固也更为危险的捆绑。

　　她知道我的过去，理解我的潜在渴望，甚至能精准地复刻我记忆深处的味道。这种被全方位“看见”和“懂得”的感觉，既让人毛骨悚然，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沉迷的吸引力。

　　回到那间空旷冰冷的公寓， 巨大的落差感愈发明显。这里的一切都是顶级的，智能家居、进口厨卫、昂贵的艺术复制品……但它们没有温度，没有记忆，没有故事。它们只是周老板用来安置我这件“贵重工具”的华美包装盒。

　　我脱下带着室外寒气和杨雪公寓烟火气的外套，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沉睡中的城市，万千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寂静而疏离。与杨雪公寓窗外那同样璀璨却因有了人间烟火而显得温暖的夜景相比，这里的视野，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在冷眼俯瞰一个与己无关的微缩模型。

　　欲望，像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开始缠绕理智的根基。如果……如果接受杨雪的提议，是否真的能摆脱“棋子”的命运？是否真的能拥有她所承诺的那种超然的地位和自由度？她那看似真诚的眼神，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算计？那份“锦绣地块”的资料，是诚意的证明，还是另一个更大陷阱的诱饵？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激烈交锋，像两股势均力敌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堤岸。我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十字路口。一步踏错，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这种心神不宁、理智与诱惑激烈拉锯的关头，那个加密号码，再次如同幽灵般，在我掌中的手机屏幕上亮起。这一次，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

　　信息内容比之前的邮件和通话更加直接，也更加……露骨。

　　“董兄，今晚聊得很愉快。顶层有一套空置的套房，视野极佳，安静无人打扰。或许，那里更适合我们深入探讨‘未来’的可能性。房卡在您外套右侧口袋。期待你的决定。——雪”

　　文字下方，没有附件，没有图片，只有这寥寥数语。

　　但就是这寥寥数语，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所有的混沌和犹豫！

　　房卡！

　　她竟然早就将房卡放进了我的口袋！是在我离开时，那个看似随意的、帮我拿外套的瞬间？还是更早？她竟然如此笃定，如此……势在必得？！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刚刚脱下的外套右侧口袋。指尖果然触碰到了一张冰冷、坚硬、边缘光滑的塑料卡片。我将它掏出来，捏在指间。

　　这是一张纯黑色的房卡，没有任何酒店标识和房间号，只在角落有一个烫金的、极其隐晦的雪花状暗纹（雪？）。它质感沉重，触手冰凉，像一块来自深渊的玄冰，又像一枚淬了剧毒的、华丽而致命的暗器。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间豪华套房的临时使用权。它是一种赤裸裸的邀请，一种将合作关系迅速拉近到某种暧昧甚至亲密程度的试探，更是一种权力的宣告——看，我早已为你铺好了路，连你下意识的反应和可能的抗拒，都在我的预料和安排之中。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也极其傲慢的攻势。它省略了所有中间过程，直接指向了可能发生的、最为私密的结果。它似乎在说：接受这张房卡，就意味着接受我为你设定的快车道，意味着我们之间将建立起超越普通合作者的、更为牢固也更为复杂的纽带。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捏着房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去？还是不去？

　　去，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向杨雪和她所代表的未知力量屈服，意味着踏入一个明显更加危险、但也可能蕴藏着更大机遇的领域。意味着我将可能获得周老板无法给予的自主性，但也可能就此彻底沦为杨雪棋盘上一枚更为重要、却也更加无法摆脱的棋子。更不用说，这其中还掺杂着男女之间那种原始的、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杨雪的美貌、智慧和她此刻所展现出的这种近乎霸道的“掌控欲”，混合成一种极其致命的诱惑。

　　不去，则意味着维持现状，继续做周老板手中那把锋利但终究是工具的刀。意味着暂时安全，但也可能错失一个真正跃升阶层、掌握自身命运的机会。意味着我将明确拒绝杨雪的招揽，但也可能因此彻底得罪这个心思难测、能量惊人的女人，为未来埋下巨大的隐患。

　　利弊得失，在脑海中疯狂计算，但情感与欲望的潮水，却不断冲击着理智的堤坝。杨雪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她公寓里温暖的灯光和诱人的饭菜香气，她所说的关于“平等”与“棋手”的话语，与周老板那带着江湖气的“器重”、云顶宫里那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以及此刻这间冰冷公寓的巨大空虚感，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诱惑，从未如此刻这般具体，如此触手可及。

　　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房卡，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复摩挲着那个雪花的暗纹。它的冰冷，似乎能稍微压制住我心头那团躁动的火焰。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将房卡放在光线下。然后，我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款式古朴的紫檀木小盒里，取出了三枚磨得光滑温润的乾隆通宝古铜钱。

　　当理智无法做出决断时，我选择诉诸于最原始，也最信任的方式——向卦象问心。

　　这不是儿戏，也不是迷信。这是在心神激荡、前路迷茫时，让自己沉静下来，与冥冥之中的某种规律进行对话的一种仪式。它将抉择的权力，部分交托给超越个人当下情绪和认知的“天意”，或者说，交托给潜意识深处最真实的直觉。

　　我将杂念摒除，心中默念所占之事：“接受杨雪之邀，前往酒店套房，吉凶如何？前程如何？”

　　然后，将三枚铜钱合于掌心，虔诚摇动，心中澄澈，唯有所占之事存乎一念。哗啦声响中，铜钱于掌心碰撞跳跃，随后被我轻轻抛洒在光滑的桌面上。

　　铜钱翻滚、跳动，最终静止下来。

　　我俯身，凝神看去。

　　第一次，是少阳。

　　第二次，是少阴。

　　第三次，是少阴。

　　第四次，是少阳。

　　第五次，是少阴。

　　第六次，是少阴。

　　看着桌面上定格的卦象，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是艮为山之卦！而且，是艮卦的重卦！卦象显示：重山阻隔，宜止不宜进！亲近之人，包藏祸心！

　　艮：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也。

　　《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卦象清晰地警示：前有重重大山阻挡，当此之时，必须停止前进！ 强行突破，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所谓“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正是暗示如果前往，很可能见不到预期的结果，反而会陷入孤立无援、被人算计的境地。“亲近之人，包藏祸心”，更是直指杨雪看似亲近诱惑的背后，隐藏着极大的危险和祸患！君子应该思考问题不超出自己的本位，安守本分，不宜有非分之想、非分之行。

　　这冰冷的卦象，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我心中那团被杨雪撩拨起来的、混合着欲望与野心的火焰！

　　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内里的衬衫。刚才那一瞬间的犹豫和动摇，在如此清晰严厉的卦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危险。

　　我死死地盯着那三枚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铜钱，以及旁边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房卡。杨雪那美丽动人的脸庞，此刻在我眼中，仿佛与卦象中那“重山”和“祸心”的警示重叠在了一起。

　　是啊，她凭什么给我如此优厚的条件？仅仅是因为我有点“看人”的小本事？她背后那深不可测的背景和力量，真的会甘心与我“平等”合作？这顿家宴，这张房卡，这步步为营的试探与诱惑，更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请君入瓮的局！

　　去，就是自投罗网！

　　理智，在卦象的警示下，终于彻底压倒了蠢动的欲望。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攒的所有犹豫、贪念和侥幸都排解出去。眼神重新变得冷静、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凛冽。

　　我伸出手，没有再去碰那张房卡，而是拿起了旁边书桌上那个造型简洁的 Tizio 台灯配套的、金属材质的烟灰缸——一件我几乎从不使用，但周老板还是配齐了的物品。

　　然后，我捏起那张冰冷的、印着雪花暗纹的黑色房卡，没有丝毫犹豫，将它伸向烟灰缸，凑近了台灯那散发着高温的卤素灯珠。

　　“嗤——”

　　一股塑料和磁条受热灼烧的、难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黑色的房卡在高温下迅速扭曲、变形、卷曲，那个精致的雪花暗纹在焦糊中变得面目全非，最终化为一小撮蜷缩的、冒着青烟的黑色胶状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我将这燃烧的残骸丢进烟灰缸，看着它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彻底化为灰烬。

　　火焰跃动的光芒，映照在我平静无波甚至有些冷硬的脸上，也映照出我眼中那重新坚定起来的光芒。

　　焚卡明志。

　　这不是冲动，而是在卦象警示下，做出的清醒而决绝的抉择。

　　我拒绝了杨雪的诱惑，选择了留在周老板这边，至少暂时如此。这意味着我选择了一条看似更熟悉、但也可能更受限制的道路。但相比踏入杨雪那深不见底、吉凶难料的陷阱，这条已知的道路，至少在眼下，是更“安全”的。

　　我知道，这个选择可能会带来后果。杨雪不会轻易罢休。但至少，我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有在欲望面前迷失。

　　将烟灰缸里那点灰烬倒入马桶，冲走。打开窗户，让夜风吹散房间里那难闻的焦糊气。

　　我重新站回落地窗前，看着远方天际线上那若隐若现的、即将到来的黎明微光。

　　心，依旧不平静，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躁动。

　　前路依旧艰险，但我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跨越。

　　有些诱惑，必须拒绝。

　　焚毁的房卡，是一个结束，也或许，是另一场更为凶险博弈的开始。

　　但无论如何，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接下来，就是面对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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