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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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帅离去的背影,被那扇厚重的、包裹着软包的木门无声地吞噬。包厢内,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我自己那几乎停滞的心跳。一种绝对的、被世界遗弃的孤绝感,如同冰水般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他没有留下任何威胁,没有安排打手,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那种彻底的、不屑一顾的漠视,比任何暴力都更令人窒息。就像随手拂去身上的一粒尘埃,连确认尘埃是否落定都嫌多余。
我依旧僵坐在那张冰冷的紫檀木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一百元假钞。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传来麻木的刺痛感,但我却不敢松开,仿佛松开它,就彻底失去了与这个世界——哪怕是如此虚假、如此屈辱的世界——最后一点物质的联系。
“工具的报废时刻……”
他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刺,深深扎进颅骨,反复刮擦着我已经残破不堪的神经。我不是败给了商业对手,不是输给了市场风险,而是作为一个“工具”,在完成了所有利用价值后,被使用者以一种精准、冷酷、且毫无风险的方式,进行了“无害化处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蜡烛烧短了一截,蜡泪堆积在青铜烛台上,形状丑陋,如同我此刻凝固的心境。门外,隐约传来会所其他区域轻柔的背景音乐,以及侍者经过时极轻的脚步声。那个光鲜、奢华、虚伪的世界仍在正常运转,只是我已永远地被排除在外。
我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在麻木的深渊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继续待在这个见证了我彻底毁灭的包厢里,我会疯掉。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关节发出生涩的“嘎吱”声。缓缓地,几乎是凭借一点残存的肌肉记忆,我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目光扫过那张昂贵的黄花梨茶台,上面还放着邹帅用过的紫砂壶和茶盏,茶汤已冷,香气散尽,只余下冰冷的器皿,反射着烛光,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刚才那片刻的、关于“茶中有毒”的可笑臆想。他甚至不屑于用那种低级的手段。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迈开脚步,走向门口。
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时,我停顿了一下。外面是什么?是那些训练有素、此刻必然已收到风声、会用怎样目光看待我的侍者?还是闻风而动、等着看我最后狼狈相的记者?亦或,只是冷漠的、车水马龙的街道?
无论是什么,我都必须面对。
我拧动门把手,拉开了门。外面走廊的光线比包厢内明亮许多,刺得我眼睛微微眯起。走廊里空无一人,之前的音乐和脚步声也消失了,一种刻意营造的空旷感弥漫开来。显然,邹帅已经“清理”过了场地,确保我不会受到任何“不必要的打扰”。这种周到的“善后”,比直接的驱赶更让人感到屈辱。
我低着头,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向外走去。地毯柔软而沉默,吞噬了我的脚步声。我能感觉到两侧包厢紧闭的门后,或许有目光正透过猫眼窥视,带着好奇、怜悯,或者更可能的,是幸灾乐祸。我的背脊挺得笔直,一种可笑的本能,让我试图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名为“尊严”的东西。
终于走到了会所的大门口。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标准而完美的微笑。当我经过时,她们微微躬身,动作无可挑剔,但我在低头的一刹那,似乎捕捉到其中一位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快的审视,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被宣告报废的垃圾。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云阙”那沉重的大门。
深秋傍晚的冷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瞬间割在脸上、身上。我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羊绒家居服,在室内尚可,到了这室外,寒意如同潮水般瞬间浸透,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一如既往,却与我格格不入。我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穿梭的车辆,形色匆匆的路人,一种巨大的茫然攫住了我。
去哪里?
“观澜居”回不去了。那里此刻恐怕已经贴上了封条。
朋友?呵,哪里还有朋友。
家人?早已在我志得意满时,因为我的刚愎自用和冷漠而疏远。
天地之大,竟无我立锥之地。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比物理上的低温更令人绝望。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能留住一点可怜的热量。而我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那张假钞,纸币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近乎自虐般的痛感。
就是这张纸……它代表着我终极的失败和羞辱。我应该把它撕碎,扔进下水道,让它和我的过去一起彻底湮灭。
可是……
我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将它攥得更紧。
万一呢?
一个微弱、卑劣、却又无比真实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万一,它能用出去呢?
我现在身无分文,真正的、一分钱都没有。手机早已没电,而且里面所有的电子支付账户,想必也早已被冻结。我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背负着天文数字的债务。除了身上这件很快就不属于我的羊绒家居服,我一无所有。
这张假钞,这张邹帅用来终极否定我的假钞,此刻,竟然成了我触手可及的、唯一的、可能的“资产”。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可耻,如此的卑微,像一条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我知道这是幻想,是鸵鸟心态,是我性格里那个始终不肯彻底面对现实、总期待着奇迹和侥幸的缺陷在作祟。正是这个缺陷,让我在牌局上一输再输,直到万劫不复。
可……如果我连这最后一点幻想都掐灭,我还剩下什么?彻底的、赤裸的、连一丝自我欺骗都无法维持的绝望吗?
我做不到。
哪怕它是假的,是幻影,是侮辱的象征,但只要它还存在我手里,就似乎还保留着一点点“价值”的可能性。哪怕这可能性渺茫到近乎于零,也像黑暗深渊里唯一能看到的光点,无论那光是来自出口,还是即将碾碎我的列车头灯。
我紧紧地攥着它,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币里。寒风刮过,我瑟瑟发抖,像一条被扔在街边的流浪狗。我需要找个地方暖和一下,我需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去哪里?火车站。对,火车站。那里鱼龙混杂,或许……或许有机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牢牢占据了我的大脑。我裹紧了单薄的家居服,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朝着记忆中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寒冷侵蚀着我的体温,过往行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与季节、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昂贵家居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神情恍惚的落魄男人。有人避开,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流露出短暂的怜悯,但更多的是漠然。
我曾是这座城市商业版图上的风云人物,此刻却像一滩被扫出门口的污渍,无人问津。
走了不知多久,手脚都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那座熟悉的、庞大而嘈杂的火车站终于出现在眼前。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车次信息,广场上挤满了拖着大包小行李、步履匆匆的旅客。喧嚣的人声、广播声、车辆鸣笛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充满烟火气的生命洪流,而我,像一块被抛出洪流的碎石,孤立无援。
我站在广场边缘,望着售票大厅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那张假钞,就在我的手心,已经被汗水和体温浸得有些潮湿、柔软。
去试试。
万一呢?
也许天黑,光线不好……
也许售票员忙,没仔细看……
也许……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灰和尾气味道的空气,鼓足了这辈子可能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气,像一个小偷,又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迈开脚步,汇入了前往售票大厅的人流。
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每一个售票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选择了一个队伍相对较短、窗口内的售票员看上去年纪稍大、似乎没那么精明的队伍,默默地站到了队尾。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我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紧握的右手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
队伍一点点向前挪动。每靠近窗口一步,我的紧张就增加一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各种场景:售票员拿起假钞,仔细端详,然后抬起头,用冰冷、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或者,她直接按下警铃;又或者,她大声呵斥,引来所有人的围观和嘲笑……
“万一呢……”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固执地回响,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轮到我了。
我僵硬地走到窗口前,甚至不敢去看窗口内售票员的脸。玻璃的反光模糊了对方的容貌,只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轮廓。
“去哪?”一个略显疲惫、公事公办的中年女声传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我慌忙抬起颤抖的左手,随意指了一下屏幕上某个最便宜的、通往南方一个我从未听过的陌生小城的车次。
“硬座,一张。”我的声音嘶哑难听。
“七十八块五。”
就是现在。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右手,那只紧握着假钞、已经有些痉挛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耻辱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期盼,伸向了窗口下的凹槽。
我将那张皱巴巴、带着我体温和汗湿的百元假钞,放了进去。
动作完成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我死死地盯着窗口内那只涂着指甲油、略显粗糙的手,看着它熟练地拈起了那张钞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那只手顿了顿。
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操作。
我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
那只手将钞票拿到眼前,对着窗口内的灯光,微微转动着角度。我能看到灯光透过纸币,映出那条金属线和伟人头像的轮廓——它们伪造得如此逼真,连我都要依靠指尖最敏锐的触感才能分辨。
一秒,两秒……
售票员抬起头,目光穿透玻璃,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的嘴唇动了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穿透了厚厚的隔音玻璃,炸响在我的耳边:
“换一张。”
“你这是假钱。”
……
世界,安静了。
所有的喧嚣——广播声、人声、脚步声——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那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匕首,反复捅刺着我的耳膜,我的神经,我的灵魂。
“假钱。”
果然……是假的。
我那可悲的、卑微的、自欺欺人的“万一”的幻想,在这一声冰冷的宣判下,彻底碎裂,连一点渣滓都没有剩下。
脸颊在瞬间变得滚烫,如同被烈火烧灼。我能感觉到周围排队的人群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惊讶的,更多的,是那种毫不掩饰的、看垃圾一样的鄙夷和嘲笑。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
“假钱?”
“穿得人模狗样的,用假钞?”
“看着就不像好人……”
“报警吧……”
我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被这张轻飘飘的假钞和那一声宣判,彻底碾碎成泥,踩入尘埃。
我没有试图辩解,没有试图逃跑。只是僵硬地,伸出手,从凹槽里,取回了那张被宣判了“死刑”的假钞。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纸张,而是我自己那滚烫的、无地自容的羞耻。
我转过身,几乎是本能地,逃离了那个窗口,逃离了那些目光,逃离了那片令我无法呼吸的声浪。我像一只被烫伤的老鼠,仓皇地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售票大厅,重新回到了寒冷的广场上。
冷风一吹,脸上的滚烫稍微退去,但心底的冰冷和绝望,却如同万年寒冰,再也无法融化。
我攥着那张假钞,站在广场中央,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方向属于我。
邹帅的羞辱,在这一刻,才真正完成了最后一笔。
他不仅否定了我的过去,我的能力,我的价值,甚至连我这最后一点卑微的、赖以自我欺骗的幻想,也毫不留情地彻底戳破。
我看着手中这张红色的纸片,它似乎在无声地狂笑,笑我的愚蠢,笑我的不堪,笑我直到此刻,依然还紧握着它,仿佛它是我唯一的、可怜的“所有”。
我确实,一无所有了。
连幻想,都已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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