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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低保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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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诊所里那两瓶冰冷的液体,如同某种化学洗涤剂,暂时冲刷走了我体内肆虐的高热,却留下了一具更加虚弱、更加空洞的躯壳。当最后一滴药液耗尽,护士面无表情地拔掉针头,用一小块沾着碘伏的棉球随意按在针眼上时,我甚至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解脱。

  手臂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针眼,像一枚耻辱的印章,记录着这场靠陌生人施舍才得以进行的、最低限度的治疗。我扶着墙壁站起身,脚步依旧虚浮,但至少,眼前的景物不再疯狂旋转,头颅里那两根钻刺的钢针也暂时偃旗息鼓。

  “欠条拿好,三天,四十八块。”收费窗口那个胖女人隔着玻璃提醒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写着我编造的假名和欠款金额的纸条,感觉它比铅还重。四十八块,对于一个口袋里只剩下空气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座大山。

  走出诊所,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城中村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嚣和光怪陆离。大排档的油烟混合着劣质音响的轰鸣,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俗艳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或疲惫、或放纵、或麻木的面孔。这旺盛的、粗糙的生命力,与我此刻内心的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高烧退去后,饥饿感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胃袋像一只被唤醒的饥饿野兽,在空荡荡的腹腔里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喉咙虽然不再像着火般灼痛,但干渴依旧。

  我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钱。

  所有的路似乎都已经被堵死。求职是笑话,求助是奢望,甚至连生病都成了一种我负担不起的奢侈。那么,剩下的,似乎就只有那条被社会设计好的、专门用于承接像我这样跌落谷底之人的最后一道安全网——低保。

  这个词,曾经离我的世界无比遥远。它只存在于新闻报道里,存在于财务报表的某个边缘注释中,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代表着社会责任的体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需要亲自去触碰这张网,并且,是以申请者的身份。

  这是一种比求职更加彻底的坠落。求职尚且保留着“通过劳动换取报酬”的平等假象,而申请低保,则意味着公开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被社会竞争彻底淘汰,需要依靠制度的怜悯才能存活。

  尊严? 在绝对的生存压力面前,这个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第二天清晨,我在饥饿中醒来。感觉比昨天好了一些,但身体依旧沉重无力。我知道,不能再拖了。那四十八块的欠款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空空如也的胃袋也在持续发出最后通牒。

  根据打听来的信息,我所在的这个片区,办理低保的社区服务中心就在两条街外。我挣扎着爬起来,用自来水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胡子拉碴的陌生男人,几乎认不出这就是曾经在财经杂志封面上意气风发的自己。

  社区服务中心是一栋略显陈旧的五层小楼,外墙的瓷砖有些已经剥落。门口进出的多是老人和看起来生活窘迫的中年人。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踏入某个神圣又恐怖的殿堂,迈步走了进去。

  大厅里比我想象的要繁忙,但也更加……沉闷。各种办事窗口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纸张、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官僚体系的冷漠气息。人们低声交谈着,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与繁琐程序打交道后的疲惫与顺从。

  我找到“社会救助”的窗口,前面只有两三个人在排队。很快轮到了我。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女工作人员。她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感觉到有人,头也不抬地问:“办什么?”

  “……申请低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微弱。

  她终于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我身上快速扫过。从我廉价的T恤,看到磨损的裤脚,最后落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身份证,户口本。”她伸出手,语气平淡得像机器。

  我心里咯噔一下。身份证我倒是带在身上,那是最后的身份证明。但户口本……我的户口还在北京,而且,我怎么可能拿得到?

  “我……户口不在这里。”我艰难地解释,“我是刚从外地过来的,暂时住在这边……”

  女工作人员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麻烦。她拿出一张表格拍在柜台上:“先填表。把基本情况都填上。外地户口申请低保比较麻烦,需要提供居住证明、收入证明、无业证明,还有户籍地那边开具的未享受低保证明。”

  一连串的“证明”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头上,让我一阵眩晕。居住证明?我那五十块一个月的出租屋,连个正规合同都没有,房东肯给我开吗?收入证明?无业证明?我现在就是彻头彻尾的“三无人员”。户籍地证明?我连回北京的路费都没有,更别提去面对那些可能早已得知我落魄境地的街道工作人员了。

  我拿起那张表格,手指有些颤抖。表格上的栏目密密麻麻:姓名、性别、身份证号、户籍地址、现居住地址、家庭成员及收入情况、本人工作经历及失业原因、身体状况、家庭财产情况(包括房产、车辆、存款、有价证券)……

  每一项,都像一把手术刀,准备精准地解剖我残存的一切。

  我拿起窗口提供的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开始填写。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哀鸣。

  姓名:张三 (我写下了这个假名)

  失业原因:我停顿了很久,最终写下了:公司破产,被动离职。

  家庭财产情况:房产——无;车辆——无;存款——无;有价证券——无。

  当我在这些栏目里一次次写下“无”字时,感觉就像在亲手将自己的尊严一点点剥离,扔进一个名为“赤贫”的箩筐里。尤其是写到“家庭成员及收入情况”时,我想起了早已疏远的父母,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和愧疚。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而我,不仅无法尽孝,还要在这里申请救济。

  填好表,我将其递还给工作人员。

  她接过表格,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原工作单位及职务”一栏我空白时,她敲了敲桌子:“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失业?要写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我低声地,几乎是用气音说道:“以前……在北京,做点小生意。后来……生意失败,破产了。”

  我没有提观澜,没有提CEO,那只会引来更多的怀疑和盘问,甚至是像招聘会那样的嘲讽。

  女工作人员瞥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或许是见多了我这种从高处跌落、却还试图维持一点可怜体面的“前有钱人”。她没有追问,只是拿起笔,在表格上唰唰地写着什么,大概是在记录我的口述。

  然后,她开始了更加详细的、程序化的提问。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剥洋葱,让我泪流满面却无法停止。

  “之前具体做什么生意的?”

  “为什么破产?是经营不善还是其他原因?”

  “负债情况如何?有没有债权人追讨?”

  “在北京有没有房产?车辆?”

  “为什么选择来我们这里?”

  “现在的居住地址是?有租赁合同吗?”

  “身体状况怎么样?有没有重大疾病?刚才看你填表时咳嗽了。”

  “有没有尝试去找工作?为什么找不到?”

  她的语气始终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不是在询问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核对一堆没有生命的数据。但这种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追问,反而比大声的斥责更让人难堪。它用一种最冷静的方式,告诉你:你所有的遭遇,你所有的痛苦,在这里,都只是需要被核实和记录的“情况”而已。

  我机械地回答着,声音越来越低。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任由她(以及周围可能竖着耳朵听的人)审视我失败的人生,审视我一无所有的窘迫。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发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

  尤其是当被问及负债和为何找不到工作时,我几乎无地自容。我能怎么说?说我是因为沉迷赌局、众叛亲离、信用破产才落到这步田地吗?

  最终,所有的问答结束。她整理了一下表格,对我说:“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外地户口申请低保,需要你户籍地那边配合出具证明,这个你得自己想办法。另外,你现在的居住情况也需要核实。我们会进行家访调查。这是回执,你留好。有消息会通知你。”

  她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盖着社区的红章。

  我接过回执,捏在手里,感觉它轻飘飘的,却又沉重无比。它不是我期待的救命稻草,而是一张通往更加漫长、更加不确定的等待和审查的号码牌。那张四十八块的欠条,像催命符一样在我脑海里闪烁。

  我默默地离开了社区服务中心,重新回到阳光下。手中的回执被汗水微微浸湿。我知道,短时间内,低保这条路是指望不上了。那些繁琐的证明,那道户籍的壁垒,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饥饿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看着街上为生活奔波的人群,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笼罩了我。

  低保申请,这本该是最后一道安全网,却让我体验到了比饥饿和疾病更深刻的绝望——一种被程序、被规则、被冰冷现实彻底否定的绝望。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失败。他们只需要确认一件事:我符合那些冰冷的、写在纸上的“救助标准”。

  而为了符合这些标准,我必须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在表格上除了“无”就是“失败”的符号。

  这,就是低保的“尊严”。

  一种被彻底物化、被剥去所有个人历史和情感,仅仅作为一个需要被处理的“贫困个案”而存在的,冰冷的“尊严”。

  我站在街头,手中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回执,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胃里的饥饿,和灵魂深处那片更大的空洞,都在发出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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