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刘的疏远

　　我曾以为能轻易掌控的棋子，却在棋盘之外，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这让我在恼怒之余，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人心这片沼泽，远比卦象更难测度。

　　“胜利的空寂”被我强行压下，转化为冰冷的动力。店铺的清洗工作已近尾声，墙壁重新粉刷，地面彻底擦洗，连那台老旧的冰箱都被我拆开，清除了积年污垢后，运转起来都似乎顺畅了许多。空荡的店铺焕然一新，等待着新的生机注入。而这生机，首先需要人手。

　　我开始招人。

　　我在门口贴了手写的招聘启事，也在几个本地兼职群里发了消息。陆陆续续有人来面试。然而，几天下来，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眼神滴溜溜乱转，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问的问题比我还多，薪酬、工时、假期问得清清楚楚，言语间透着一股“别想糊弄我”的精明。我几乎能想象到她日后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甚至暗中揩油的模样。不行。

　　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紧身裤豆豆鞋，头发梳得油亮，自称在“好几家大店”干过，言谈举止浮夸，满嘴跑火车。我让他简单处理一下我特意留下的几根蔫黄的青菜，他动作花哨，却连菜都洗不干净。华而不实，心浮气躁。不行。

　　第三个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问一句答一句，眼神躲闪，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让他去搬一箱不算重的餐具，他动作缓慢，喘气声粗重。过于木讷，缺乏活力，恐怕难以应付开业后的忙碌。不行。

　　一连面试了几个，要么尖酸精明，要么油滑浮躁，要么沉闷呆滞。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靠在刚刚擦洗干净的前台上，心底泛起一丝烦躁。重新招人，比想象中更难。我需要的是听话、肯干、不那么聪明、容易掌控的人。就像……

　　一个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脑海里——小刘。

　　那个曾经在“好味麻辣烫”被李强王姐克扣工资、蹲在后厨偷偷哭泣的农村小伙。他手脚勤快，性子懦弱，被欺负了也只会默默忍受。最重要的是，他见识过我最“落魄”的样子，知道我底层的模样，更容易建立一种……畸形的“共情”和掌控感。李强王姐能拿捏他，我为什么不能？我甚至“帮”他要回了工资，他理应对我心存感激才对。

　　想到这里，我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我没有直接去“老乡麻辣烫”找他，那太扎眼。我翻出之前存下的、他托我找工作时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约见的地点选在离商业街稍远的一个小公园。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略显陈旧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椅冰凉，空气中飘浮着尘土和植物枯萎的气息。

　　小刘来了。他比在“好味”时气色好了些，穿着“老乡麻辣烫”统一的工服外套，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他看到我，脸上露出憨厚而略带拘谨的笑容：“张哥，你找我？”

　　“嗯，坐。”我指了指旁边的空位，脸上努力做出平和甚至带着点欣赏的表情，“在‘老乡’那边干得怎么样？”

　　“还……还行。”小刘搓了搓手，老实地回答，“老板管得严，但工资按时发。”

　　我点点头，切入正题：“小刘，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好味’那边，李强和王姐做不下去了，我把店盘下来了，准备重新开张，名字叫‘多多麻辣烫’。”

　　小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张哥……你把店盘下来了？你真厉害！” 他的惊讶里带着真诚，似乎还有一丝为我感到的高兴。

　　我心中微定，看来他对我的“能力”还是认可的。我继续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店里现在缺人手，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做事踏实，勤快，我都看在眼里。”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他脸上闪过一丝被认可的羞赧和激动。

　　“所以，我想请你过来帮我。”我抛出橄榄枝，“工资待遇，肯定比你在‘老乡’那边好，而且，咱们是自己人，我肯定不会像李强他们那样亏待你。”

　　小刘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动了心。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犹豫着问：“张哥，那……那李老板和王姐他们……是怎么……”

　　我知道，关键来了。我需要“坦诚”，用部分的真实和情感的共鸣，来彻底绑定他。我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和一丝“正义感”的表情：

　　“小刘，不瞒你说，他们走到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 我开始讲述，语气沉重，“他们克扣你工资，对待员工刻薄，卫生搞得一塌糊涂，这些你都经历过。后来，他们变本加厉，用料以次充好，店里吃出异物被投诉，卫生局都上门罚款了……” 我隐去了我暗中推动的所有环节，只呈现他们失败的结果和表面的原因。

　　“……他们夫妻俩自己也不和，整天吵架，互相拆台，这店能好才怪。” 我最后总结道，仿佛我只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和最终的受益者，“我看不下去了，也觉得这地段可惜，就凑钱把店接了过来。想着重新开始，干干净净做生意，也对得起跟着我干的人。”

　　我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收拾烂摊子、带领大家走向光明的角色。我紧紧盯着小刘的眼睛，期待看到他感激、认同，然后毫不犹豫答应的表情。

　　然而，小刘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他脸上的激动和羞赧慢慢褪去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久久没有说话。公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有犹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张哥……谢谢你……看得起我。”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但是……我……我还是想在‘老乡’这边干。”

　　我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是工资不满意？我们可以再谈！”

　　“不是工资的事，张哥。”小刘摇了摇头，眼神躲闪了一下，又鼓起勇气看向我，“张哥，你……你很厉害。李老板他们……那么厉害的人，都被你……你把店弄到手了。我……我有点怕。”

　　怕？

　　这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我一下。

　　他继续说道，声音带着点颤抖，却异常坚持：“我在‘好味’的时候，就觉得……张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太说话，但眼睛好像什么都能看清楚……现在，李老板他们那么惨……我……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打工，赚点辛苦钱，不想……不想再掺和太复杂的事了。对不起，张哥。”

　　他说完，像是怕我再说出什么，猛地站起身，朝我鞠了一躬：“张哥，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我先回去了，店里还忙！” 然后，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公园，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半晌没有动弹。

　　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我脚边。

　　小刘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某个一直忽略的锁孔。

　　我怕。

　　不想掺和太复杂的事。

　　我原以为他老实、懦弱、容易拿捏，就像一块可以随意塑形的泥巴。我却忘了，再软的泥巴，也有自己的质地，也会在离开模具后，因为恐惧、因为寻求安稳，而选择远离曾经塑造过它、也可能再次塑造它的力量。

　　他见识过我的“落魄”，也窥见了我手段的冰山一角（尽管我自认掩饰得很好）。李强和王姐的凄惨下场，如同一面恐怖的镜子，映照出与我合作可能蕴含的风险。他宁愿待在管理严格但规矩清晰的“老乡麻辣烫”，拿着或许不那么高的工资，换取一份内心的“安稳”。

　　他并非变得不老实了，而是……环境变了，他有了选择。一旦走出了“好味麻辣烫”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见识了稍微正常一点的工作场所，他那被压抑的、对安全和稳定的本能需求，便苏醒了过来。

　　我低估了人心。

　　我以为可以用利益和情感笼络，却忽略了人性中最基本的趋利避害，尤其是对未知风险和复杂局面的天然恐惧。

　　在长椅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色，我才缓缓站起身。腿有些麻，心却异常清醒。

　　小刘的拒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寻找“容易拿捏”的“自己人”，本身就可能是一种隐患。人性经不起考验，也难靠恩情捆绑。

　　回到空荡的店铺，那清洗过后留下的、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此刻闻起来格外清新。

　　我撕掉了门口那张手写的招聘启事。重新打开手机，在招聘平台上，更仔细地筛选简历。我不再执着于寻找“老实人”，而是开始寻找那些背景简单、需求明确、看起来更“职业”一些的应聘者。也许不够“贴心”，但至少规则清晰，容易管理。

　　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光标，我冷静地意识到：

　　小刘的疏远，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它提醒我，在这条路上，能完全信任的，只有自己和永恒的利益。

　　人心易变，环境塑造人。今日看似忠厚的伙伴，明日可能因为恐惧或更大的利益而转身离去。

　　要想不被背叛，要么拥有绝对的控制力，要么，就永远保持清醒，保持距离，用制度和利益，而不是情感和所谓的“知根底”，来维系关系。

　　招聘，仍需继续。

　　只是，标准需要调整了。

　　我要找的，不是可以“拿捏”的绵羊，而是……能够被规则和利益驱动的，合格的“零件”。

　　在这吃人的世界里，连看似最温顺的猎物，也学会了审视猎手。

　　而我，必须成为更狡猾、更谨慎、也更冷酷的猎手。

　　这才是生存下去，唯一不变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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