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秘书记录

　　孙天豪那场充满火药味的“踢馆”仿佛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我的想象。它非但没有削弱“卦食咨询室”的名声，反而以一种更具传奇色彩的方式，在某个特定的圈层里飞速传播。

　　“知道吗？鼎泰那个孙胖子，带着他一个月的饭票记录去考那位张老板，结果被人从胃病到竞标底裤都扒了个干净，当场就服软了！”

　　“真的假的？光看吃了啥，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

　　“千真万确！孙胖子亲口说的，还说那张老板劝他别惦记项目了，赶紧养胃去！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过几天，‘锦绣花园’的标果然被别家拿下了！孙胖子现在后怕着呢，说幸亏听了劝，不然钱没赚到，命都得搭进去半条！”

　　类似的对话，在私人会所、在高尔夫球场、在豪车的后座上隐秘地流传着。其结果就是，咨询室的预约热线几乎被打爆，小林接电话接到声音沙哑，预约排期从三个月直接跳涨到了四个月之后。而来访者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或许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居高临下的审视，如今则更多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他们畏惧的，不是我这个看起来依然年轻、穿着也谈不上奢华的人，而是我背后那套他们无法理解、却又被事实反复验证过的“食卦”逻辑。在这种氛围下，我遇到的咨询案例，也开始变得更加多样和深入。

　　这天下午，预约的客户是一位姓王的局长。在小林的预约记录上，信息颇为简洁：“王局，某实权部门一把手，五十七岁。咨询事由：长期失眠，寻求改善方法。引荐人：刘总。”

　　由刘总引荐，且咨询的是健康问题，这让我稍稍放松了警惕。当王局在秘书的陪同下准时到达时，我看到的是一位典型的中年官员形象：身材微微发福，穿着合身但并不张扬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他步履沉稳，但细看之下，眼底确实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袋深重，脸色是一种缺乏光泽的暗沉。

　　“张老板，打扰了。”王局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沙哑，听起来很是和气。他的秘书，一位三十多岁、戴着眼镜、举止得体的男性，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保温杯。

　　“王局客气了，请坐。”我将他们引至茶台。

　　落座后，王局没有像孙天豪那样直奔主题，而是先寒暄了几句，称赞了一下咨询室的环境，又感谢了刘总的引荐，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但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频率很快，显露出内心的焦躁。

　　秘书将保温杯放在王局手边，低声道：“局长，您的参茶。”

　　王局点了点头，却没有去动那个杯子。

　　“听刘总说，张老板不仅精于商事，对养生调理也颇有心得。”王局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正轨，他揉了揉额角，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这失眠的毛病，折腾我快一年了。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安眠药、中药、针灸、推拿……效果都不理想。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严重影响工作。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麻烦张老板。”

　　他的语气很诚恳，带着被长期病痛折磨后的无奈与期盼。

　　“王局，我先看看。”我没有立刻给出建议，而是仔细观察着他。

　　他的面色暗沉，是气血运行不畅的表现。眼底的疲惫和微血管的隐约血丝，说明睡眠质量极差，心神耗损严重。他说话时，气息略显短促，中气不足。最值得注意的是他那无意识敲击膝盖的手指，以及他面前那杯碰都没碰的参茶。

　　参茶通常是补气提神的，对于失眠者，尤其是在下午这个时间段，饮用并不合适，甚至可能加重夜间兴奋。但他秘书却随身携带，说明这可能是他长期的习惯，或者，是别人认为他需要的“补品”。

　　“王局，”我斟酌着开口，“失眠原因很多，心肾不交、肝火扰心、脾胃不和、痰热内蕴等等，都可能导致。要找到根源，才能对症。除了睡不着，您还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吗？比如，口干口苦？心悸胸闷？胃胀反酸？或者……是否容易心烦、胡思乱想？”

　　王局仔细想了想，说道：“口干倒是有点，特别是夜里。心烦……确实有，工作上的事，家里的事，有时候躺下就跟放电影似的，停不下来。胃口一般，吃多了容易胀。”

　　这时，他的秘书忽然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恭敬地放在茶台上：“张老板，这是我们局长近三个月在单位食堂和部分外出就餐的饮食记录复印件，以及他的体检报告（隐去了关键个人信息）。听说您需要结合饮食情况分析，我们特意准备了一下，希望能对您判断有所帮助。”

　　我看着那个文件夹，心中微微一动。与孙天豪那次被动接收、充满挑衅意味的“点餐记录”不同，这次是对方主动、并且是提前准备好的“饮食记录”，甚至还附带了体检报告。这显示出对方做了功课，并且抱有极大的诚意。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对我“食卦”能力的认知和期待，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更专业、更精准的层面。他们不再满足于模糊的方向性指导，而是希望得到基于“数据”的、具体的、可执行的解决方案。

　　压力无形中增加了。

　　“有心了。”我点点头，接过文件夹。

　　我先快速浏览了一下体检报告。报告显示王局有轻度的脂肪肝、血脂偏高，其他主要脏器功能指标尚在正常范围内，但备注有“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倾向，这与失眠症状是吻合的。

　　然后，我翻开了那本饮食记录。记录非常详细，时间、地点、菜品罗列清晰，甚至有些菜后面还有简单的备注，比如“局长偏好”、“动筷较少”等，显然是秘书用心观察记录的结果。

　　记录显示，王局的饮食有几个显着特点：

　　第一，油脂和蛋白质摄入偏高。午餐和晚餐经常出现红烧肉、烤鸭、油炸鱼类等菜品，而且他似乎对此类食物有所偏好，动筷较多。单位食堂的菜谱，也明显偏向于传统中式宴客风格，浓油赤酱。

　　第二，晚餐时间不规律且偏晚。很多记录显示晚餐在晚上七点半甚至八点以后，而且有时餐后还有水果或甜点。这与养生理念中“胃不和则卧不安”，晚餐宜早宜简的原则相悖。

　　第三，辛辣刺激和温补类食物频繁出现。记录里不乏辣椒、生姜、大蒜等配料，以及羊肉、韭菜等食材。参茶更是每日必备。这些食物属性偏温燥，对于他这种可能体内已有郁热（面色暗沉、口干、心烦）的体质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第四，蔬菜和粗粮摄入严重不足。记录中绿叶蔬菜比例很低，且多为油焖或蒜蓉等重油烹饪方式。主食几乎全是精米白面，看不到杂粮薯类的踪影。

　　合上文件夹，我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一幅大致的图像。

　　“王局，”我抬起头，看向他，“您的失眠，根源很可能在于‘脾胃积热，痰火扰心’。”

　　“脾胃积热？痰火扰心？”王局重复着这两个中医术语，眼神里带着疑惑。他的秘书也露出了专注的神情。

　　“是的。”我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简单来说，您长期饮食不节，偏好肥甘厚味——就是油腻、甜腻、味道浓厚的食物。这些食物不容易消化，堆积在脾胃里，时间长了就会生成‘湿热’和‘痰浊’。”

　　我指了指记录上的几个例子：“比如您常吃的红烧肉、烤鸭，晚上较晚进食的习惯，还有每天喝的参茶。这些都在不断加重您脾胃的负担，助长内热。”

　　“这内热和痰浊往上走，干扰心神，就会导致您心烦意乱、思绪纷杂，躺在床上也无法宁静，自然就失眠了。同时，热邪耗伤津液，所以您会感觉口干。体检报告上的脂肪肝、血脂高，也和这种饮食结构密切相关。”

　　王局听得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的敲击停了下来。他的秘书则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录着。

　　“所以，张老板，你的意思是……我这失眠，问题出在吃上？”王局问道。

　　“饮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甚至是目前最关键的一环。”我肯定地回答，“药物和治疗可以暂时缓解症状，但如果饮食这个源头不改变，就如同往一个漏水的池子里加水，效果难以持久。”

　　“那……我该怎么办？”王局的语气更加迫切。

　　我拿起笔，在便签纸上开始书写。既然对方拿出了如此的诚意和“数据”，我也必须给出足够具体和负责任的建议。

　　“首先，是调整饮食结构。”我一边写一边说，“第一，减少肥甘厚味。红烧、油炸、烧烤类的食物尽量少吃或不吃。肉类选择以鱼肉、去皮鸡肉等白肉为主，烹饪以清蒸、白灼、炖煮为佳。”

　　“第二，晚餐务必提前和简化。尽量在晚上七点前完成晚餐，并且吃得清淡，七分饱即可。餐后避免水果和甜点。”

　　“第三，停止饮用参茶等温补饮品。您目前体内有热，不宜再补。可以改用一些清热安神的代茶饮，比如我用百合、莲子心、麦冬给您配一个方子，平时当水喝。”我在便签上写下了这几味药食同源的食材和大致比例。

　　“第四，增加蔬菜和粗粮摄入。每天保证至少一斤蔬菜，尤其是绿叶蔬菜，最好用白水焯或清炒。主食里加入小米、燕麦、薏米等杂粮，小米粥安神养胃，晚上吃尤其好。”

　　我将写好的便签递给王局，他接过，看得非常仔细。

　　“其次，是配合一些简单的起居调整。”我继续说道，“比如，睡前可以用温水泡脚二十分钟，微微出汗即可，有助于引火下行，促进睡眠。白天如果条件允许，午休时间散步十五到二十分钟，不要久坐。最重要的是，尽量在晚上十一点前上床，这个时间段是养心安神的黄金时期。”

　　王局看着便签，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信服。他显然没想到，我给出的不是玄乎的卦象或者模糊的暗示，而是一套如此具体、接地气、并且与他的饮食记录紧密对应的生活方案。

　　“好！好！太好了！”王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笑容，“张老板，你这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比那些老专家说得还明白，还实在！就按你说的办！”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便签，像是拿着什么宝贝。他的秘书也合上笔记本，对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王局客气了，这只是基于您目前情况的一些建议，关键在于坚持。”我提醒道，“可以先尝试两周，看看睡眠是否有改善。期间如果有什么不适，可以随时让秘书联系我。”

　　“一定坚持！一定！”王局站起身，主动伸出手，用力地和我握了握，“张老板，真是太感谢了！你这不仅是帮我治病，更是救了我的工作状态啊！费用……”

　　“按规矩，健康咨询，小事范畴。”我示意小林。

　　最终，王局按照五千元的标准支付了费用。离开时，他脚步都似乎轻快了许多，反复道谢后才在秘书的陪同下离去。

　　送走王局，咨询室里安静下来。小林一边整理茶具，一边忍不住感叹：“张先生，您真是太神了！连局长的病都能从吃饭上找出原因，还给出了这么详细的方案！这下，咱们咨询室的名声，恐怕要传到另一个圈子里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王局的黑色轿车缓缓驶离，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王局这个案例，看似圆满解决，却让我看到了“食卦”能力更深远的影响力和更复杂的应用场景。它已经开始触及权力核心人物的健康与状态，这其中的牵连，远比商业咨询要微妙和敏感得多。

　　今天来的是王局，带着诚意和记录。明天呢？会不会有更高级别的人，带着更隐秘的目的而来？我所给出的每一句建议，是否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解读，甚至影响到某些领域的决策？

　　“小林，”我转过身，语气凝重，“以后接类似健康咨询的预约，要更加谨慎。尤其是涉及体制内的人员，背景核查要做得更细致。所有给出的建议，必须严格限定在养生调理范畴，绝对不涉及任何具体的医疗诊断和治疗方案，措辞要留有余地。”

　　“明白了，张先生！”小林神色一凛，郑重地点头。

　　我走到茶台前，看着王局那杯依然满着的、已经冰冷的参茶，心中思绪万千。

　　“食卦”的能力，如同一把钥匙，正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通往不同世界的大门。门后的风景愈发广阔，但也意味着，我需要承担的责任和风险，也正以几何级数增长。

　　名声的潮水将我越推越高，而我脚下可供立足的礁石，似乎也正在变得越来越狭窄和湿滑。

　　我端起那杯冷茶，走到洗手池边，缓缓将其倒掉。水流冲走了暗红色的茶汤，也带走了这一下午的纷扰与思虑。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冲不走的。比如，那随着能力增长而愈发沉重的……慎独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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