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王姨欲言

　　新咨询室的装修工程，如同一头贪婪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吞噬着资金，也吞噬着我所剩不多的、与过往连接的实感。那座日渐奢华的“宫殿”与记忆中的麻辣烫店，已然成了平行世界里两个互不相干的端点。我穿梭其间，仿佛一个拥有双重身份的演员，在聚光灯下扮演着高深莫测的“张先生”，却在幕布落下时，找不到卸妆后的自己究竟是谁。

　　王姨上次来访时那份显而易见的局促与陌生感，像一根软刺，扎在我心里，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反而在每一次面对日渐华丽的新环境时，隐隐作痛。我有些刻意地回避着大学城那边，既怕见到老陈沉默的审视，也怕再看到王姨眼中那种让我无地自容的疏离。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秋雨初歇，天空洗过一般澄澈。新咨询室的硬装已基本完工，工人们正在进行最后的精细保洁和设备调试。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天际线一览无余，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将进口大理石地板映照得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昂贵木材、皮革与新风系统过滤后的、略带清冷的“高级”气味。我独自站在空旷的、面积扩大了一倍有余的中央大厅，试图适应这种过于开阔和“完美”的空间带来的微许眩晕感。这里不再有原来那个小咨询室的温暖包裹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展示、被审视的舞台感。

　　就在这时，门口的对讲系统传来了小林略显迟疑的声音：“张先生，王姨来了，在楼下，说……给您送点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请她上来吧。”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我看到楼下王姨那熟悉的身影。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某个超市促销广告的无纺布袋，正仰着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这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幕墙大厦，眼神里充满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渺小与迟疑。

　　几分钟后，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滑开。王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当她看到眼前这间庞大、奢华、几乎一尘不染得如同科幻电影场景的空间时，整个人都僵在了电梯口，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她的脚步踌躇着，仿佛生怕自己沾着泥土的鞋底，会玷污了这光洁如镜的地面。

　　“王姨，进来吧。”我主动迎了上去，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

　　王姨这才像是被惊醒，迈着极其轻缓的步子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鸟，惶然地四处扫视——掠过那挑高近四米、悬挂着巨型抽象艺术吊灯的天花板，掠过那一整面墙的、嵌入式的、陈列着少量但我特意挑选的仿古器物的博古架，掠过那套价值不菲的、用整块非洲花梨木打造的超大茶台和围合式的沙发……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被巧妙嵌入黑胡桃木云纹背景墙、却依旧显得有几分突兀的外卖窗口上，眼神复杂难明。

　　“老……老板，你这新地方……可真……真气派啊。”王姨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极力想表达赞美却又找不到合适词汇的艰难，“这……这得花多少钱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个廉价的无纺布袋。

　　“还好，主要是为了方便工作。”我含糊地应道，引着她走向茶台区的沙发，“王姨，这边坐。”

　　王姨走到那组一看就价格昂贵的真皮沙发前，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坐下，而是目光在搜寻着什么。最后，她看到了靠墙放着的一张用于临时放置物品的、造型简约的实木方凳，快步走过去，在那张硬邦邦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仿佛那张柔软的沙发是什么会烫伤她的东西。

　　“我坐这儿就行，这儿挺好。”她挤出一个笑容，将那个无纺布袋放在脚边，双手有些不自在地在膝盖上搓了搓。

　　这种刻意的疏远，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感到刺痛。我知道，我和她之间，那层曾经可以随意开玩笑、互相惦记着送点家常吃食的亲密无间，已经被这间华丽的屋子无声地割裂了。

　　“王姨，您今天来是……”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哦，对对，”王姨像是才想起正事，连忙弯腰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依旧是几罐她自家腌的咸菜，酱黄瓜、糖蒜、还有一罐新做的辣白菜，另外，还有一个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这是冻豆腐，我估摸着你这边开火不方便，这冻豆腐耐放，你煮汤的时候放几块，吸饱了汤汁，好吃又顶饱。”

　　她将东西一一放在光洁的茶几上，那些带着手工痕迹的玻璃罐和那块白白胖胖的冻豆腐，与周围极致奢华的环境形成了近乎荒诞的对比。尤其是那块冻豆腐，它让我瞬间想起了开店初期，我手头拮据，王姨也是像这样，赊给我半箱冻豆腐和海带结，帮我度过了最难的关头。

　　往事与现实在这一刻猛烈碰撞，让我喉头一阵发紧。

　　“王姨，您……您还记着……”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嗨，这有啥记不记着的。”王姨摆摆手，眼神却飘忽着，不太敢与我对视，“你现在不一样了，是大老板了，山珍海味都吃不过来，这点自家做的粗东西，你别嫌弃就行。”

　　她的话客气得让人心酸。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墙。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新风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嗡嗡声。王姨坐在那张硬凳上，身体僵硬，眼神低垂，盯着自己那双有些开胶的旧布鞋鞋尖。我能感觉到她浑身不自在，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她几次抬起头，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这满室的奢华，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把话咽了回去。那种欲言又止、如坐针毡的模样，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老板，你还记得以前在店里熬汤，跟我们一起唠嗑的日子吗？”她想说：“这地方好是好，就是感觉冷冰冰的，不像个家。”她或许还想提醒我，别忘了本，别忘了那些在最难的时候拉过你一把的人。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这满眼的富丽堂皇，像一堵无形的高墙，将她所有朴素的关怀和担忧，都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王姨终于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猛地站起身：“那……那个，老板，东西送到了，我就……就不打扰你了。你……你忙，你忙你的大事。小卖部那边还有点活儿，我先走了。”

　　她语速飞快，几乎不敢看我，转身就朝着电梯口快步走去，脚步仓促，像是逃离一般。

　　“王姨！”我急忙喊住她，“我送送您。”

　　“不用不用！你留步！真不用！”她连连摆手，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刚刚打开的电梯，迅速按下了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她那张写满了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陌生，或许还有一丝失望——的脸。

　　我独自站在原地，面对着空荡荡、华丽却冰冷的新咨询室，茶几上那几罐咸菜和那块冻豆腐，像几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默的坐标，嘲笑着我此刻的孤独与迷失。

　　王姨来了，又走了。她没有说一句重话，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责备。但她那小心翼翼的姿态、那欲言又止的沉默、以及最后仓惶逃离的背影，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冲击力。

　　她用最质朴的方式，在我这间金碧辉煌的新“宫殿”里，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属于过往生活的刻痕。那几罐咸菜和那块冻豆腐，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知道，王姨不是来送东西的，她是来确认的。而她确认的结果，显然让她感到失望和不安。

　　我走到茶几前，拿起那块冻豆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曾经，这是雪中送炭的温情；如今，却像一块冰冷的界碑，标记着无法回去的过往，与无法融入的现在。

　　我赢了整个世界，却好像，快要弄丢了那个会给我送冻豆腐的王姨。

　　这种认知带来的空洞与恐慌，远比面对谭先生时的压力，更加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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