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资产千万

　　老陈那间弥漫着面粉香气的小铺，和那几句朴实无华却重若千钧的“包子箴言”，像一剂药性温和却力道深厚的醒酒汤，不仅驱散了“云顶会所”残留下的虚浮酒气，更将我那颗在名利漩涡中载沉载浮、几乎快要窒息的心，强行拉回了岸边的浅滩。我踉跄着爬上岸，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至少，双脚重新触碰到了坚实的大地，呼吸到了虽然清冷、却真实无比的空气。

　　回到那间空旷奢华的新咨询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勾勒出欲望的形状。但此刻，这景象在我眼中，不再具有那种令人晕眩的诱惑力，反而像一张巨大而虚幻的网，而我，刚刚侥幸从网眼中挣脱出来。

　　我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怪陆离的光线，独自坐在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办公桌后。真皮座椅依旧舒适，却再也无法给我带来那种虚假的掌控感。我打开电脑，登录网上银行，动作缓慢而近乎仪式化。

　　当那个代表着个人资产的最终数字，清晰地跳入眼帘时，我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

　　8, 517, 326. 78 元

　　八百五十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六块七毛八分。

　　一个在一年多以前，对我而言还如同天文数字般的金额。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沉默，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映照出我这一路走来的所有选择、所有迷失、所有被悄然置换掉的东西。

　　这笔钱，主要由几部分构成：早期咨询的积累，刘总那笔“谢礼”折算成的商铺（其市场价值已远超当初），君悦酒店持续稳定的汤方分成，以及近期因名声大噪而水涨船高、几乎应接不暇的咨询费用。它们像无数条溪流，最终汇成了这片名为“财富”的湖泊。

　　我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打开账户，看着这个数字不断跳动、增长，内心充满了隐秘的喜悦和一种“我终于做到了”的扬眉吐气。它是我脱离贫困、摆脱卑微的证明，是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用智慧和能力杀出一条血路的战利品。

　　但此刻，在老陈的“包子箴言”之后，在这个宿醉初醒、内心一片清冷的夜晚，我再次审视这个数字，感受却截然不同。

　　它不再仅仅是成功的象征。

　　它也是代价。

　　是我与老陈、王姨之间那道无形隔阂的构筑材料。

　　是我手腕上这块冰冷腕表的等价物。

　　是那场“云顶”荒唐酒局的入场券。

　　是清汤老人悄然远去的、或许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这八百多万，能买下多少笼老陈的包子？能换来多少次王姨真心实意的、带着自家咸菜的探望？能让我回到那个每周三下午，安心等待一碗清汤的平静时光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千金难赎。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空洞的嗒嗒声。脑海中，老陈揉面时那专注而有力的身影，与“云顶会所”里那些推杯换盏、阿谀奉承的面孔，交替闪现。一面是踏实、温暖、充满生命韧性的真实；一面是浮华、虚幻、充满算计的喧嚣。

　　我知道，我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一边，是继续沿着这条看似金光大道、实则可能通往更深迷失的路径走下去。凭借现有的名声和财富，我可以轻易地撬动更大的资本，结识更顶层的人物，将“卦食咨询室”打造成一个真正的名利场交际枢纽，甚至像苏晴总监描绘的那样，将“食卦”理念产品化、资本化，快速积累起远超现在的财富。但那样做的代价是什么？是彻底沦为名利和权力的附庸，是眼睁睁看着那个来自大学城的“老板”在自己体内彻底消亡，是永远失去清汤老人、王姨、老陈这些代表着我生命底色的温暖连接。

　　另一边，是老陈所指的那条路——“把一件事做明白”。回归“食卦”的本源，守住观察、分析、助人的初心，不为外物所动，像老陈守着他的包子铺一样，守住我这间咨询室的“火候”与“定力”。这条路，或许没有前一条路那般耀眼夺目，财富增长的速度也会放缓，甚至可能会因为坚守规矩而得罪像马科长、谭先生那样的人，面临未知的风险。但它能让我在夜晚安眠，能让我在面对老陈的包子和王姨的咸菜时，不再感到无地自容，能让我内心那份属于“老板”的踏实感，得以留存。

　　这个抉择，并不轻松。毕竟，那八百多万的资产，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已然习惯的优渥生活与社会地位，拥有着巨大的惯性，拉扯着我，诱惑着我。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银行发来的动账通知——又一笔来自君悦酒店的汤方分成到账了，金额不小。若是以前，我可能会心绪平静甚至略带满意地扫一眼，然后关掉。但此刻，这条信息却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我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

　　我猛地站起身，在空旷的咨询室里来回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这间屋子里，却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混乱的心跳。

　　我走到那面写着三条规矩的墙前，仰头看着那幅装裱精美的字。“禁录影录音，禁窥探隐私，禁助纣为虐。” 墨迹早已干透，但此刻看来，却仿佛有了新的生命。它们不仅仅是对外的规则，更应是对内的律令！是守护我内心那座“包子铺”不受侵蚀的堤坝！

　　我又走到那个被巧妙设计、却失去了烟火气的外卖窗口前，手指抚过冰冷的台面。这里，本该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是与过往、与真实生活连接的脐带。可现在，它更像一个被精心保存的标本。

　　“汤要慢火，人也是。”老陈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小林的号码，尽管此时已是深夜。

　　“小林，”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从明天起，帮我做两件事。”

　　“张先生，您请说。”小林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但立刻清醒过来。

　　“第一，新咨询室的预约，从明天开始，数量减半。每天最多接待两位客户，上午一位，下午一位。告诉那些排队的客户，就说我需要更多时间潜心研究，以确保咨询质量，请求他们的理解和体谅。愿意等的，我们感激；不愿意等的，可以取消预约，并表达我们的歉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小林被这个决定惊呆了。减少一半的预约，意味着收入也将大幅缩减，这在这个追求流量和转化的时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张……张先生，您确定吗？现在预约已经排到……”

　　“我确定。”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我说的做。”

　　“……是，张先生。”

　　“第二，”我继续说道，“帮我联系一下本地的……嗯，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或者类似的、靠谱的慈善机构。以……以‘大学城多多麻辣烫’的名义，匿名捐赠五十万。指定用于资助贫困大学生的学业和生活。”

　　这一次，小林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我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震惊的表情。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是以“多多麻辣烫”的名义匿名捐赠。

　　“张先生，这……”

　　“去办吧，小林。”我的语气缓和下来，“有些钱，需要花在能让人心安的地方。”

　　挂了电话，我重新坐回椅子上，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似乎随着这两个决定，消散了一些。

　　资产千万，这个数字依然冰冷地存在于我的账户里。

　　但它此刻代表的，不再仅仅是欲望的筹码和迷失的代价。

　　它也可以是一种选择的能力。

　　选择慢下来，选择回归，选择用一部分财富，去弥补内心的亏空，去滋养那份几乎快要枯萎的初心。

　　我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未来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诱惑和考验。完全回归到过去那个纯粹的“老板”已不可能，我身上早已深深烙下了这个名利场的印记。

　　但至少，从今夜起，我选择了转向。

　　选择了不再被资产的数字盲目牵引，而是试图去驾驭它，用它来守护那些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老陈的包子，王姨的咸菜，清汤老人可能回归的希望，以及，那个差点在云端醉死的、真实的自己。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之中。

　　我关掉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财富的数字消失在黑暗中。

　　而我的内心，却仿佛看到了一丝微光，在迷雾中，艰难而坚定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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