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开始失眠

　　那封装着“模糊卦象”报告的牛皮纸信封，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被我几乎是扔给了周老板派来取件的秘书。秘书脸上带着恭敬而欣喜的笑容离开，仿佛捧着的不是几页纸，而是通往金山的钥匙。而我，在咨询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久久无法动弹。

　　巨大的心理负担，并未因为决定的做出而减轻分毫，反而以一种更具体、更狰狞的方式，开始反噬我的身心。最直接、也最痛苦的体现，便是——我开始失眠了。

　　起初，只是入睡困难。躺在公寓那张昂贵而舒适的定制大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失控的机器，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我敲下那些模糊字句时指尖的颤抖，周老板秘书接过信封时那笃定的笑容，还有那份环境评估报告中，那些被我刻意轻描淡写的、关于“微量”重金属和“历史遗留”污染的刺眼词汇……它们像一群嗡嗡作响的毒蜂，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一刻不得安宁。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数羊，听所谓的助眠音乐，喝温牛奶，甚至按照以前给王局建议的方子，泡了安神的百合莲子心茶。但统统无效。那些字句，那些画面，如同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在黑暗中放大、扭曲，变得更加清晰可怖。

　　随着夜色加深，焦虑如同潮水般上涨。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最坏的结果——周老板的联合体凭借我的“乐观”报告，成功拿下了项目。然后，在几年后，当高端住宅区拔地而起，业主们欢天喜地入住之后，某一天，突然有孩子因为不明原因的血铅超标被送医，或者“清水河”突然爆发严重的污染事件，追踪溯源，最终指向了地块深层那些被惊扰的“历史遗留问题”……媒体的口诛笔伐，业主的愤怒维权，司法的介入调查……而周老板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将我这份“卦象报告”抛出来，作为他们“已尽到审慎注意义务”、甚至是被“专业人士”误导的证据！到那时，我张某人，将不再是那个神秘的“食卦高人”，而是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的江湖骗子、资本帮凶！

　　“呃……”我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冷汗已经浸透了丝质睡衣，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我大口喘着气，打开床头灯，刺目的光线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却也暂时驱散了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幻象。

　　我起身下床，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冰冷的水流划过喉咙，暂时压制了那股从心底冒出的灼热恐惧。我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更添了几分寂寥与不安。那块朗格腕表被我摘下来，随意扔在茶几上，冰冷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光，像一只监视着我的、冷漠的眼睛。

　　我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打开电脑，翻阅《卦食笔记》，想要从过往的成功案例中找回一点自信和安宁。但目光扫过那些记录，却感觉无比陌生。曾经，我是那么笃定于自己的观察与判断，那份源于生活细节的洞察力，让我感到踏实而有力。可现在，我亲手玷污了这份能力。我用它，为可能存在的巨大危害，披上了一件看似合理的外衣。

　　“我还配得上‘食卦人’这个称呼吗？”一个声音在心底尖锐地质问。

　　我烦躁地合上笔记本，在宽敞却空荡的公寓里来回踱步。昂贵的实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良知的碎片上。

　　之后的夜晚，情况愈发糟糕。即使偶尔因为极度疲惫而勉强入睡，也必然是噩梦缠身。有时梦见清汤老人站在一片被污染的、散发着恶臭的河边，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平静而失望地望着我，一言不发，然后转身，化作青烟消散。有时梦见老陈，他不再揉面，而是指着蒸笼里那些发黑、流着毒汁的包子，对我摇头叹息。最可怕的一次，我梦见王姨哭着抓住我的衣袖，质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那块地有问题，却不告诉她，她儿子攒钱买了那里的婚房……

　　每一次，我都会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心悸不已。睡眠成了比清醒时更加痛苦的煎熬。

　　白天的状态自然也一落千丈。减半后的咨询安排，原本应该让我更加从容，但现在，我却感到力不从心。面对客户时，我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全神贯注地捕捉那些细微的饮食偏好和行为线索。我的眼神会不由自主地飘忽，注意力难以集中，甚至有一次，在给一位客户分析其公司团队凝聚力问题时，我竟然走神了，差点将对方团队副总监偏好辛辣食物的习惯，张冠李戴到了另一位偏好清淡的总监头上，闹了个不大不小的尴尬。

　　我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眼袋深重，眼圈乌黑，即使刻意修饰也难以掩盖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憔悴与疲惫。小林担忧地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帮我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将咨询室的事务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

　　我试图回到大学城的老店，回到那口能让我心安的汤锅前。但当我系上围裙，站在操作台后，拿起长勺，看着锅里微微翻滚的汤汁时，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和自我厌恶感油然而生。

　　一个内心已经不再“干净”的人，还能熬出“干净”的汤吗？

　　一个为了利益可以模糊是非、罔顾潜在危害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用“食卦”为人指点迷津？

　　我的手开始颤抖，几乎握不稳那把熟悉的汤勺。那浓郁的骨汤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锦绣家园”地块深层土壤的、想象中的腐朽气息。

　　老陈在一个午后，默默递给我一笼新出笼的包子，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了一句：“你这汤没以前好喝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他目光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心不静，汤就没魂。”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我几乎是仓惶地逃离了老店，连那笼包子都没有拿。

　　失眠、噩梦、焦虑、自我怀疑、无法面对过往……这些症状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困住。我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生理性问题，这是良知对我背叛原则、迈出那危险一步的、最直接也是最严厉的惩罚。

　　那笔潜在的、高达数亿的财富，尚未到手，其代价，却已提前开始支付。而且，是以透支我的精神、蚕食我的健康、摧毁我内心安宁的方式。

　　我站在新咨询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阳光明媚、车水马龙的世界，却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一个冰冷、孤寂、看不到出路的牢笼。

　　我开始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

　　“开始失眠”。

　　这失眠，并非源于床榻的不适，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安放的、沉重的罪孽感。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缓缓收紧，让我在无尽的黑暗与自责中，清醒地承受着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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