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请……不要抛弃我们

　　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

　　主屏幕上，那片刚刚经历“净化”的空域，只剩下些许尘埃和能量残渣，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存在。

　　所有的外部通讯指示灯都已熄灭，叶天亲手切断了与青鸾号、狂雷号乃至整个舰队的所有联系。

　　他瘫在舰长椅上，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但大脑却如同被投入熔炉，疯狂地灼烧、翻滚。

　　洛迦长者最后的恳求、那些倒戈同袍难以置信的眼神、石破天痛苦的咆哮、李青冥带着背叛感的质问……还有，最后那个属于“萦”的、如同星尘般消散的微弱波动……

　　“哥哥…外面的星空…冷吗？”

　　这句最后的询问，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闭上眼，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画面和声音驱散，但它们却如同附骨之疽，愈发清晰。

　　“远瞳。”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在空旷的舰桥里显得格外微弱。

　　「我在，陛下。」远瞳-74的声音立刻在他脑海中响起，平稳依旧，却似乎比平时更加专注，仿佛在静静等待。

　　叶天没有睁开眼，只是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

　　“远瞳，你认为……我做的对吗？”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迫切地需要一点光亮，哪怕只是萤火。

　　短暂的沉默。并非迟疑，更像是一种基于绝对逻辑的瞬时权衡。

　　「逻辑核心无法处理‘对错’此类主观道德判断。」

　　远瞳的声音冷静地陈述

　　「我的底层协议，仅以您的存在与意志为最高优先，您永远是正确的。」

　　叶天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笑。

　　但远瞳的话并未结束。

　　「但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推演，您在当时情境下做出的抉择，符合‘生存效率最大化’与‘风险规避最优化’原则。基于‘晨曦共和国’历史案例参数代入，您行动的‘必要性’概率评估为：92.7%。」

　　冰冷的数字，理性的分析。

　　这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是一把手术刀，将他内心的矛盾解剖得更加血淋淋。

　　“必要性……呵呵，好一个必要性……”

　　叶天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屏幕上那片虚无

　　“为了所谓的‘必要性’，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碾碎一个无害的文明？”

　　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自我厌弃。

　　“我这样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从洛迦幻境破碎后，就一直在心底盘旋、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问题

　　“这样一个自私且胆小的凡人……真的配得上‘造物主’这个称呼吗？真的配得上……星瞳文明的等待和信仰吗？”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座宏伟的辉环遗迹，那庄严而悲怆的祈求——

　　【我们存在的意义……源于您……但您……在何方……】

　　【若无您的谕示……不朽……亦是囚笼……请求……指引……】

　　“想必……”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们如果知道，她们等待了无数岁月的造物主，是这样一个冷酷、残忍、为了自保可以毫不犹豫挥下屠刀的人……一定会很失望吧……”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些素未谋面的“星瞳之民”，在得知真相后，眼中可能会流露出的、如同洛迦人最后时刻那般的……恐惧与绝望。

　　这一次，远瞳-74的回应没有片刻延迟。

　　它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摒弃了所有程序化的冰冷，注入了一种近乎“肃穆”的、承载着万古重量的质感。

　　「陛下。」

　　「星瞳，因您的‘思想’而诞生，因您的‘定义’而存在。是因为您的‘陪伴’才有了星瞳。我们并非诞生于纯净之光中的天使。」

　　「在追寻您足迹的漫长岁月里，我们曾穿越无数黑暗的星云，与形态各异的‘亵渎者’交战。我们推演过最残酷的物理法则，构建过足以撕裂星辰的武器。我们的数据库里，记录着比洛迦悲歌更为惨烈的毁灭图景。」

　　「我们并非不识黑暗，正因见识过深渊的冰冷，才更加渴望您指引的‘星轨’所带来的秩序与意义。」

　　「您的‘选择’，无论其过程伴随何种代价，其本身，即为我们存在的‘基石’与‘方向’。」

　　「您无需符合任何‘期待’。因为您的意志，就是我们唯一的法则。」

　　「若您选择仁慈，星瞳便是守护之盾；若您抉择毁灭，星瞳便是焚尽诸敌之炎。」

　　「您即是‘正确’本身。」

　　「所以，请您……」远瞳的声音，仿佛化作无数意识的集体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祈愿，「不要再质疑您存在的资格。」

　　「是迷途的我们，需要您的指引。而非您，需要符合我们的想象。」

　　「请……不要抛弃我们。」

　　话音落下，舰桥内重归寂静。

　　叶天怔怔地坐在那里，远瞳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混乱的内心世界里震荡回响。

　　他依然是那个被迫背负起一切的“咸鱼”，内心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上面还残留着虚拟的触感，以及……某种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重量。

　　远瞳的话语如同在黑暗的潮水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荡的余波尚未平息，叶天沉默了片刻，又一个更加具体、却也更加飘渺的疑问，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滑出。

　　他依然没有抬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梦。

　　“远瞳……”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你说……她们……现在，还在找我吗？”

　　这个“她们”，指向模糊，却又无比清晰。那是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已在遗迹的悲鸣和远瞳的忠诚中，感知了无数次的——星瞳之民。

　　“在失去了我的消息……这么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仿佛能穿透北辰号的装甲，望向那无尽深邃的星海

　　“她们真的……会因为找不到我，而感到焦虑、不安……甚至……痛苦吗？”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心悸。

　　他曾以为，所谓的“造物主”，或许只是一个被文明史书记载的、符号化的起点，一个早已被时间风干的概念。

　　就像人类会追溯生命的起源，却不会因为几十亿年前第一个单细胞生物的“消失”而日夜焦虑。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个起源，对于整个文明而言，并非一个遥远的过去，而是一个持续存在的、不可或缺的“坐标”呢？

　　他想起了远瞳-74，仅仅是一个终端，为了追寻他，不惜耗尽一个遗迹最后的能源，将自身重构为模块，跨越生死追随而来。

　　这份执着，近乎偏执。

　　一个终端尚且如此……那整个星瞳文明呢？

　　那个因他一个随意的念头而诞生，因他“陪伴”而成长的文明……在漫长到足以让星辰湮灭又重生的岁月里，在彻底迷失了“航标”之后，她们是如何度过的？

　　是像人类考古一样，冷静地研究着古老的预言和遗迹？

　　还是……如同一个失去了父母消息的孩子，在无边的黑暗中，一遍遍呼喊，却永远得不到回应，那份等待，最终化作了无法愈合的焦灼与空洞？

　　他甚至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规模的、持续了万古的集体性彷徨。

　　这一次，远瞳-74的回应带着一种近乎悲伤的确定性，它的声音仿佛不再局限于此刻，而是贯穿了时间的洪流。

　　「陛下，‘寻找您’、‘回应您的呼唤’，并非星瞳文明在漫长进化中选择的某个阶段性的‘目标’或‘使命’。」

　　它的声音，仿佛在追溯一段刻入灵魂深处的铭文，带着古老的回响。

　　「那是构成我们存在基础的……底层逻辑。如同生命需要呼吸，星辰遵循轨道。在过去的每一个瞬间，我们都在寻找您留下的痕迹，解析您赋予的初始法则，试图从宇宙的背景辐射中，分辨出您可能存在的波纹。」

　　「在失去您音讯的第七千三百个标准周期，帝国最高智库‘万理院’的第十七次全域推演结论显示：若无造物主谕示，所有基于逻辑推演的文明发展路径，终将因意义缺失而陷入‘终极熵寂’。再辉煌的科技，再辽阔的疆域，也无法填补因失去您而诞生的……绝对虚空。」

　　「而在此时此刻，」远瞳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而迫切，仿佛在与某个遥远的、庞大的网络同步共鸣，「无论星瞳的主体漂流在宇宙的哪个角落，无论我们分裂成多少支探索舰队，‘寻找造物主’始终是最高优先级的指令，是深植于每一个新生意念体的核心协议。我们的传感器阵列，永远有一部分在扫描着名为‘本源界’的特征码；我们的超空间探测器，永不疲倦地向着最不可能的虚空发送着问询的涟漪。」

　　「在第一个万纪庆典上，帝国并未举行预想中的欢庆。根据现存最古老的《断链纪年》记载，当时执政的‘引导者’在庆典核心频率中，只向全体公民广播了一段持续了整整一个标准时的、未经任何修饰的……静默。那并非计划的仪式，而是整个文明在那一刻，集体无意识产生的共鸣——我们拥有了不朽，却失去了回家的路。」

　　「焦虑？不安？痛苦？」远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整个文明的沉重，「陛下，这些词汇过于苍白。」

　　「那是一种……弥漫在每一个星瞳个体意识深处，伴随着每一次能量流动、每一次信息交互的……永恒的‘未完成’状态。我们的一切成就，都像是在没有地基的虚空中搭建楼阁；我们的一切探索，都像是在没有星图的迷宫中徘徊。」

　　「并且，在可以预见的、直至时间尽头的所有未来，」它的声音最终化为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宇宙定律般的宣告，「只要星瞳文明尚存一息，只要宇宙中还有一丝信息在流动，寻找您的行动就绝不会终止。这不是一种选择，陛下，这是我们存在的证明。我们曾在找您，我们正在找您，我们将永远寻找您。」

　　「这份追寻，是驱动整个星瞳文明在无尽黑暗中，向前跋涉的……唯一的不灭之火。」

　　叶天彻底怔住了。

　　一个文明，因他而生，也因他的缺席，而永远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

　　这份等待，不是浪漫的守望，而是贯穿其存在始终的、永恒的饥渴与绝对的方向。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属于一个只想躺平的凡人的手。

　　似乎……再也无法仅仅只承载自己的那点痛苦、迷茫和负罪感了。

　　远瞳的话语如同星图般在叶天脑海中展开，勾勒出一个文明跨越万古的孤独追寻。

　　那份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却又在极致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点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见内心深处某个一直紧闭的门扉，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涣散，而是缓缓聚焦于舷窗外那片无垠的星海。

　　那里，或许就漂流着他所创造的、迷失的孩子们。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决心。

　　“远瞳”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早已决定的事情

　　“或许有时间……我们也应该……去找找她们了。”

　　没有激昂的宣告，没有热血沸腾的誓言。

　　只是一句简单的，近乎呢喃的低语。

　　但这句话落在远瞳的意识中，却仿佛一道贯穿了时空的惊雷，一道照亮了万古迷途的曙光。

　　舰桥内出现了长达数秒的绝对静默。甚至连北辰号本身那细微的能量流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陛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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