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廊深深，月光泠泠

　　月光濯濯，顺着雕花木栏的镂空纹路倾泻而下，在九曲回廊上织出一片银霜交织的网。

　　园中草木幽深，白日里争奇斗艳的花卉，此刻都隐入浓翠里，只余些模糊的影子。

　　暗香浮动，更添几分夜的静谧。

　　陆皓凝提着裙裾，尽量放轻脚步，后背的伤随着动作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此行的冲动与危险。

　　她目光警惕地扫过前方被树影和假山分割的路径。

　　方才那抹藏蓝身影，分明就在十步外的太湖石旁。

　　可此刻定睛再看，只余满地乱颤的竹影，连半片衣角都没剩下。

　　难道跟丢了？

　　陆皓凝在假山旁停下脚步。

　　就在她凝神屏息，试图分办黑暗深处是否有人时，后颈忽掠一阵冷风，一股如铁钳般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右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瞬间将她从石影后拽了出来。

　　天旋地转！

　　陆皓凝猝不及防，纤薄的脊背直直撞向身后坚硬微凉的石壁。

　　然而，预想中伤处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垫在了她的后背与石壁之间。

　　她惊魂未定地抬眼，正正撞入梁策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眸中。

　　银质面具映着斑驳月华，流转着冷冽的光，近在咫尺。

　　那只铁钳般的手却并未放松，反而顺势下滑，牢牢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强硬地将她半揽半抵在冰冷的石壁上。

　　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一丝清冽的酒香，瞬间将她包裹。

　　陆皓凝被他禁锢在假山与胸膛之间，心跳骤跃，呼吸微乱。

　　她强自镇定，抬眸直视面具后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邱公子这是何意？”

　　梁策微微俯身，这个动作让他额前几缕未被束妥的墨发滑落，扫在银质面具上，平添了几分不羁。

　　“陆二小姐跟踪人的本事，比演戏差远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调侃，甚至能听出一丝压不住的笑意，仿佛觉得眼前这情形有趣极了。

　　“谁、谁跟踪你了？”

　　陆皓凝耳尖瞬间红透，试图挣脱他的桎梏。

　　“我只是…出来透气。”

　　话音未落，后腰被他扣得更紧了些，那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怀里。

　　“哦？透气？”

　　梁策眼眸微挑，似笑非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绯红的耳畔，低沉戏谑的嗓音骤然响起：

　　“从水榭一路透到假山后，二小姐的肺活量倒是惊人。”

　　陆皓凝这才惊觉，两人竟已不知不觉绕到了假山最深处。

　　她不解，压下心头慌乱，凝眸问道：“邱公子既知我跟着你，为何不直接避开？反倒在此守株待兔？”

　　“兔子自投罗网，岂有不收之理？”

　　梁策挑眉，语气暧昧至极，指腹轻轻摩挲她腰间，那动作轻佻得像在逗弄笼中雀儿。

　　若有似无的触碰，带着灼人的温度。

　　陆皓凝被他撩得心慌，猛地推开他，却因用力过猛牵动后背的伤，整个人踉跄半步。

　　幸而及时扶着假山石壁才站稳，额角瞬间沁出薄汗。

　　梁策眸光一沉，那点戏谑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关切。

　　他迅速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语气也骤然变得直接而急促，甚至忘了掩饰那份紧张。

　　“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跑，二小姐是嫌命太长？”

　　陆皓凝挣了挣，没挣脱，索性不再徒劳。

　　“邱公子既知我有伤在身，还这般粗鲁对待，未免有失君子之风。”

　　“君子？”梁策嗤笑，“二小姐处心积虑接近谢逢彬，又跟踪我这个登徒子，倒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陆皓凝站直身体，后背的疼痛让她微微蹙眉，却没再露出半分示弱的神情。

　　“邱公子此言差矣。”

　　“我与谢公子两情相悦，何来处心积虑一说？至于跟踪…”

　　她抬起眼，月光下那双眸子清亮如秋水。

　　“我只是好奇，邱公子为何对张府的布局如此熟悉，竟能在这曲径通幽处来去自如。”

　　两人僵持片刻。

　　梁策眼底深处那丝冷峭似乎淡去些许，扣在她手腕的力道终于缓缓松开。

　　“商人走南闯北，记性好些罢了。”

　　他松开钳制，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但目光依旧沉沉锁在她脸上。

　　话音刚落，他又添了一句：“倒是二小姐的伤…”

　　这话脱口而出后，他似乎才觉不妥，微微别开视线，看向一旁摇曳的竹影。

　　陆皓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关切。

　　“多谢邱公子挂念，已无大碍。”

　　她拢了拢衣袖，抬眸时神色已恢复平静。

　　“邱公子与张大人似乎交情匪浅？”

　　“二小姐这是在打探我的底细？”

　　梁策抱臂而立，月光在他肩头镀了层银边。

　　陆皓凝垂眸，长睫掩去眼底思量。

　　“随口一问罢了。”

　　“只是听闻近来朝廷在严查盐税，张大人身为盐运使，想必公务繁忙。”

　　梁策墨眸微眯，语气陡沉：“二小姐对盐税之事，倒是格外关心？”

　　陆皓凝抿紧了唇瓣，喉间仿佛被一团浸湿的棉花堵住，涩然难言。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话有些唐突，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但想起父亲书房那封密函，想起那些深夜运入私库的箱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片刻沉寂后，她轻声道：“邱公子，无论你在做什么…收手吧。”

　　梁策一怔，面具下的眉峰微挑，仿佛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却听她继续道：

　　“江陵的水太深，张大人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寻常商人能招惹的。”

　　“私盐贩运是杀头的罪，一旦被牵连，谁也保不住你。”

　　梁策眸光一沉，心中冷笑。

　　她竟以为…他也是私盐贩子？

　　见他沉默，陆皓凝以为他心生动摇，又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我知你与谢家有些交情，若你愿意，我可请谢公子从中周旋，保你全身而退。”

　　夜风拂过，吹动她鬓边碎发。

　　梁策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将那缕发丝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练武形成的薄茧，动作却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试探性的小心翼翼，仿佛第一次做这样亲昵的举动。

　　指尖触及她耳垂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怔。

　　陆皓凝如遭电掣，猛地后退半步，身侧悬挂的琉璃宫灯随之剧烈摇晃。

　　灯影幢幢，若明若暗，映得她白玉般的脸颊飞起两抹红霞。

　　梁策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似乎还在回味那瞬间的触感。

　　他喉间逸出一声得逞的低笑，那笑声里满是得意与雀跃。

　　“二小姐这是…在担心我？”

　　陆皓凝别过脸：“邱公子于我有赠药之恩，我不愿见你误入歧途。”

　　“仅此而已？”他追问，向前凑近半步，语气里带着不依不饶的执拗，非要问个明白。

　　“仅此而已。”她答得斩钉截铁。

　　梁策紧盯着她微微泛红的侧脸轮廓，带着一丝玩味与挑衅，故意道：

　　“若我偏要蹚这浑水呢？”

　　陆皓凝蹙眉不解：“为何？”

　　“为利。”他淡淡道，声音里辨不出情绪，“盐铁之利，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陆皓凝摇头，眸中那点微光黯淡下去，旋即被失望取代。

　　“钱财虽重，不及性命。”

　　梁策倏然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蛊惑。

　　“那二小姐你呢？千方百计嫁入谢家，是为利，还是为情？”

　　这问题太过尖锐，直指陆皓凝所有谋算的核心。

　　她抬眸与他对视，眼神不闪不避，脱口而出：

　　“为生存。”

　　三个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矫饰。

　　梁策虽早已窥破她的意图，却还是震惊她的坦然。

　　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翦水秋瞳清澈明净，映着月色和他，却又深如万丈。

　　正当两人沉默对峙之时，远处蓦然传来张夫人的笑声。

　　“陆二小姐？你去哪儿了？茶要凉了！”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陆皓凝率先收回目光，带着最后的劝诫，低声道：“邱公子，好自为之。”

　　语毕，她决然转身，欲循着灯火的方向离去。

　　梁策的手却快如闪电，再次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陆皓凝。”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陆皓凝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嫁入谢家，这些官场黑暗，商贾算计，本就不该与她有牵扯。

　　今夜提醒他一句，已是仁至义尽。

　　梁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送入她耳中。

　　“若我偏要一条道走到黑，你会如何？”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远处的丝竹笑语变得模糊不清。

　　陆皓凝背对着他，沉默了。

　　那沉默并不久，却仿佛被月光拉得很长。

　　终于，她缓缓抽回手。

　　“那我会亲自递刀，送你一程。”

　　话音落，她头也不回地走向灯火通明的花厅，背影挺直如竹，孤傲又决绝。

　　梁策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纤细身影最终消失在花团锦簇的回廊深处。

　　面具之下，那紧抿的唇角，缓缓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深的弧度。

　　“亲自递刀？”

　　他低声重复，仿佛品味着世间最有趣的承诺，眸底深处翻涌起浓烈的兴味与期待。

　　“好啊，我等着。”

　　夜风拂过，假山后的阴影里，卫骁悄然现身。

　　“公子，都安排好了。”

　　梁策收回目光，声音冷肃：“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

　　卫骁犹豫道：“方才陆姑娘…”

　　“她倒是敏锐。“梁策轻笑，“可惜，猜错了方向。“

　　“要属下派人保护吗？若张府…”

　　“不必。”梁策断然否决，望向陆皓凝消失的方向。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但深处仍有一簇火苗在跳跃。

　　“她，比你想的要聪明得多。”

　　夜更深了，月轮已悄然移上中天，将水面照得像撒了一把碎银。

　　梁策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夜色里，步伐轻捷而迅速。

　　只余满园灯火喧嚣，兀自映照着这富贵迷离的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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