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家人的担忧

　　亚洲金融风暴，这六个字，在1997年的夏天，仿佛拥有着某种摧枯拉朽的魔力。它不再是遥远国度里的一串冰冷新闻代码，而是化作了一股看得见、摸得着的，刺骨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

　　一夜之间，报纸、电视台、广播，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都被这片源自东南亚的金融海啸所占据。“血本无归”、“一夜破产”、“港商跳楼”……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汇，通过油墨和电波，渗透进了江城这座内陆城市的千家万户，在街头巷尾引发了巨大的社会恐慌。

　　人们在菜市场、在公交车上、在单位的食堂里，议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那些听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的“做空”、“杠杆”和“汇率崩盘”。一种对“海外投资”的集体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对于丈母娘王秀莲而言，这种恐惧，则来得更加具体，也更加致命。

　　自从上次在江城饭店，女婿杜建邦展现出那神仙般的手段，将不可一世的高家一脚踩进泥里之后，王秀莲算是彻底过上了扬眉吐气的日子。她走在街上，腰杆挺得笔直，以前那些对她爱答不理的老街坊、老同事，现在见了她都得主动凑上来，满脸堆笑地喊一声“王姐”。

　　这种被人追捧、被人羡慕的感觉，让她飘飘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厂里当先进工作者时，那种众星捧月的巅峰时刻。她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女儿和建邦的婚礼办完，自己是不是该去香港旅旅游，看看女儿女婿在那边的产业，体验一把当“豪门丈母娘”的感觉。

　　然而，这份美好，被一份《江城晚报》砸得粉碎。

　　这天早上，王秀莲刚哼着小曲儿，端着豆浆坐到餐桌前，目光随意地一扫，就定格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上。那黑体加粗的大标题，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口上——《亚洲金融海啸来袭，我国众多海外投资商损失惨重！》。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别的字她可能看不懂，但“海外投资”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的眼球，直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

　　女婿！建邦！他……他不就是一直在搞什么海外投资吗？！

　　王秀莲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手里的那杯豆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热的液体溅了她一裤腿，她却毫无知觉。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苦苦挣扎的落叶，那份刚刚还让她引以为傲的报纸，此刻在她手里，却重如千斤。

　　她想起了前几天，杜建邦在厂里宣布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要“削减预算”的事。当时她还觉得女婿这是勤俭持家，是大老板不忘本。现在想来……这……这分明就是出事前的预兆啊！

　　恐慌，巨大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行！我得去问问清楚！”

　　一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炸开。王秀莲连睡衣都来不及换，脚上还趿拉着一双棉拖鞋，就像一阵被龙卷风席卷的枯草，疯了一般地冲出了家门，冲向了马路对面的“滨江花园”。

　　“砰！砰！砰！”

　　杜建邦和林晚晴的婚房大门，被擂得山响。

　　林晚晴正在厨房准备早餐，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门板拆掉的砸门声吓了一跳。她疑惑地走过去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一道裹挟着巨大恐慌气息的旋风，就从她身边刮了过去。

　　“建邦！杜建邦！”

　　王秀莲冲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坐在沙发上看晨间新闻的身影。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狮，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份被她捏得皱巴巴的报纸，狠狠地拍在了茶几上，发出一声巨响。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都在发颤，尖锐得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建邦！你……你快跟妈说实话！报纸上说的这个……这个金融风暴……你……你是不是在国外也投了钱？啊？！是不是都赔光了？咱们家……咱们家是不是又要回到从前了？！”

　　她死死地盯着杜建邦，那眼神，充满了绝望，仿佛只要杜建邦说出一个“是”字，她的整个世界，就会在瞬间崩塌。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杜建邦抬起头，看着丈母娘那副天塌下来了的模样，心中暗自发笑，但脸上，却在零点一秒之内，瞬间切换到了“愁苦模式”。

　　他先是长长地、无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后，他缓缓抬起手，用一种极度疲惫的姿势，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原本清澈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就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被现实折磨得心力交瘁。

　　“妈，您……您先别激动……”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力感。

　　这副模样，落在王秀莲和刚刚赶过来的林晚晴眼里，让她们的心，齐齐地往下一沉。

　　杜建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报纸。他的目光在那个刺眼的标题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然后，又是一声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叹息。

　　“唉……”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与无奈，“被您……说着了。”

　　“之前在东南亚那边，是投了点……本来看着形势一片大好，谁知道……谁知道这风暴说来就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说着，摇了摇头，那副追悔莫及的模样，简直能拿奥斯卡金像奖。

　　“运气不好，这次算是……栽了个大跟头。”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最后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最致命的话，“亏了点……算是……伤筋动骨了。”

　　“伤筋动骨”！

　　这四个字，就像四颗射进了王秀莲胸膛的达姆弹，瞬间炸开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向后倒去，差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幸好林晚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妈！您小心！”

　　王秀莲靠在女儿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比刚才还要惨白。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最初的惊恐过后，看到杜建邦人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没有寻死觅活，终究是缓过了一口气。

　　她的角色，在短短几秒钟内，瞬间从惊恐的受害者，切换回了那个熟悉的、刻薄的、爱念叨的丈母娘。

　　她指着杜建邦，那根刚刚还在发抖的手指，此刻却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力道：“我早就跟你说！我早就跟你说！做生意不能那么冒进！你看你，安安稳稳开你的厂子，当你的实业家，多好！非要去国外搞那些我们听都听不懂的东西！这下好了吧？交学费了！啊？！这学费得多少钱啊！你说啊！”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洪亮，只是那洪亮背后，是藏不住的后怕与担忧。

　　林晚晴也一直悬着心，她扶着母亲坐到沙发上，自己则走到杜建邦身边，轻轻握住了他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想给他一些安慰。

　　他的手，很温暖，很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林晚晴的心，微微一动。

　　她抬起头，看向自己丈夫的眼睛。那是一双此刻本应该充满了慌乱、绝望、或者悔恨的眼睛。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平静。

　　在那份伪装出来的“愁苦”和“疲惫”的表象之下，在那双黯淡的眼眸最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那份镇定自若，那份从容不迫，与他脸上“愁苦”的表情，形成了一种巨大到近乎诡异的违和感！

　　林晚晴微微一怔。

　　她太了解他了。

　　她知道，这绝不是一个“伤筋动骨”的人，该有的眼神。

　　晚上，王秀莲终于被劝回去了。临走前，她还在唉声叹气，反复叮嘱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没了可以再赚，人可千万不能想不开”之类的话，仿佛杜建邦明天就要去天台报道一样。

　　偌大的客厅里，终于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紧张过后的沉寂。

　　林晚晴没有像她母亲那样，追问到底亏了多少，也没有去指责什么。她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茶几，然后走到杜建邦的身后，从背后，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了他。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宽阔而温暖的后背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轻声说道：“建邦，不管亏了多少，钱没了，我们可以再赚。”

　　“只要你还在，我们的家，就还在。”

　　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只有最纯粹的，最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撑。

　　杜建邦感受到后背传来的温暖，和那微微湿润的触感，他知道，那是妻子的泪水。他的心，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这个傻丫头，她其实什么都看出来了。

　　但她什么都不问，只是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他，她永远站在他这边。

　　杜建邦反手，握住了环在自己身前那双温柔的手，将其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的内心，独白声悄然响起：

　　“傻丫头，你老公我，刚刚在全世界的哀嚎声中，赚到了一个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的数字。区区伤筋动骨，又怎么够呢？”

　　“不过，这出戏，才刚刚拉开序幕。那些以为我受伤了，正躲在暗处流着口水的鬣狗们，应该……快要闻到‘血腥味’，忍不住要扑上来了吧？”

　　他的嘴角，在妻子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弧度。

　　正如他所料。

　　杜建邦“海外投资失利，元气大伤”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迅速在江城，乃至全国的顶层商业圈子里传开。

　　一时间，那些曾经嫉妒他、眼红他，却又畏惧他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而一双隐藏在京城最深邃的黑暗中的眼睛，正贪婪而兴奋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露出了毒蛇般的微笑。

　　他认为，等待已久的，那场迟到的狩猎，终于，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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