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父子对弈,黑白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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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栓的声响沉闷得如同敲在心脏上。

  东宫,这座大唐帝国储君的居所,此刻却成了最华丽的囚笼。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棂格,切割成一道道冰冷的金栅,投射在李承乾僵立的背影上。

  殿内熏香依旧,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令人窒息的猜疑与无形的枷锁。

  禁足令,像一根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脚步,也似乎要锁死他刚刚抓住的、那一丝指向韦氏的线索。

  皇帝震怒之下收回所有调查权柄,让他成了真正的困兽。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盖着“洛水督漕使”印信的青铜鱼符冰冷的触感,以及百骑司呈上的、那些用“贡纸”伪造的“证据”所带来的刺骨寒意。

  父皇,您真的信了?

  信我会用您赐予弘文馆的贡纸去伪造密信,构陷元勋?

  信我会对亲兄弟下毒?

  一片枯叶被风卷着,撞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沙哑的刮擦声,如同他此刻心境。

  突然,殿门外传来一阵并不掩饰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是内侍王德特有的、尖细而清晰的通传:

  “圣人驾到——!”

  李承乾猛地转身,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禁足伊始,父皇便亲至?

  他迅速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撩起袍角,对着那扇被缓缓推开、洒入更多刺目余晖的殿门,深深躬下身去:

  “儿臣,恭迎父皇!”

  李世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轮廓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带来无形的威压。

  他身着常服,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地在李承乾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李承乾此刻难以解读的复杂意味。

  皇帝并未踏进殿内深处,目光扫过空旷寂静的庭院,对身后跟着的几名内侍挥了挥手。

  内侍们立刻抬进一张沉重的紫檀木棋枰,平稳地放置在庭院中央的石桌上。

  接着,两个锦缎棋盒被恭敬地放在棋枰两侧。

  做完这一切,内侍们躬身退至远处廊下,垂手侍立,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

  “承乾,”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迈步走向石桌,

  “陪朕,下一局。”

  李承乾的心猛地一缩!

  下棋?

  在此时?

  在禁足令下发的当天?

  父皇此举,绝非闲情逸致!

  他压下翻腾的思绪,快步跟上,在皇帝对面撩袍坐下:

  “儿臣遵命。”

  他伸手,毫不犹豫地执起那漆黑的墨玉棋子盒。

  黑棋先行,亦主凶险攻伐。

  李世民没再言语,拈起一粒温润莹白的羊脂玉棋子,指尖微动,清脆的一声“啪”,白子稳稳落在了星位之上。

  落子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仿佛拉开了无声战场的第一道令箭。

  棋局无声地展开。

  初盘试探,黑白分明。

  李承乾落子如疾风,锋芒毕露,黑棋气势汹汹,大飞、小尖,直指白棋腹地薄弱之处,试图在边角迅速建立优势,每一子都带着被冤屈禁锢后急于破局的躁动与不甘。

  李世民则沉稳如山,白棋看似守拙,圆转如意,轻飘飘地接、挡、贴,将黑棋凶猛的攻势一一化于无形,棋形厚重,根基扎实,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帝王气度。

  “洛水漕运,”

  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如同闲聊,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指尖捻着一枚白子,轻轻点在黑棋一个刚刚形成的虎口上,

  “鱼符拼出来了?”

  李承乾执黑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父皇。

  皇帝依旧垂眸看着棋局,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轮廓分明。

  他明白了,这盘棋,就是审问!

  “棋盘上的棋子,有时比朝堂上的奏对更诚实。”

  他稳住心神,黑子落下,强行切断白棋两子的联络,攻势不减:

  “是。洛水督漕使。前隋时使用的官印。鱼符的另一半,出自山南道截杀东宫下属的刺客之手。”

  他声音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裴矩书房暗格里的鱼头,”

  李世民的白子轻巧地一“点”,看似随意,却恰恰落在黑棋气眼要害,瞬间让李承乾那看似凶狠的断失去了大半威力,

  “指向韦家?”

  “十一年间,五任督漕使,皆与韦氏有姻亲,皆暴毙于任上。”

  李承乾毫不退缩,黑棋立刻强硬地“扳”头反击,针锋相对,

  “韦氏别院所获密信,虽系伪造,但所用贡纸乃父皇赐予弘文馆之物!此乃指向东宫的铁证!儿臣请问父皇,此局之中,谁为猎人,谁又是被精心布置的猎物?”

  他终于将矛头指向了核心,带着被构陷的激愤。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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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端起旁边内侍王德早已奉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动作从容。

  棋盘上,李承乾的黑棋攻势虽猛,但因急于求成,在几个关键处留下了细微的破绽,棋形略显单薄。

  而李世民用看似绵软的白子,已在这些破绽周围布下了几处极其隐蔽的伏兵,如同潜藏暗处的毒蛇,只待猎物踏入陷阱的中心。

  “猎物?”

  李世民放下茶盏,指尖拈起一枚白子,目光终于抬起,越过纵横的棋盘线条,深深地凝视着李承乾因激愤而略显紧绷的脸。

  他的眼神深邃如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惜。

  “承乾啊!”

  “嗒!”

  一声清脆悠长的落子声,如同九天惊雷,猛然炸响在寂静的庭院之中!

  李承乾瞳孔骤缩!

  那枚莹白如玉的棋子,没有落在边角绞杀之处,没有落在中腹大龙必争之地,而是稳稳地,落在了棋盘最中央的那个点上!

  天元!

  围棋之道,金角银边草肚皮。

  开局抢占边角方为常理。

  天元,位居正中,四顾空旷,八方皆敌,乃是真正的险地、绝地!

  除非棋圣对决,神鬼布局,否则开局落子天元,要么是狂妄无知,要么就是拥有掌控全局、洞悉一切、视天下为棋盘的绝对自信!

  抑或是抛下一个足以颠覆所有常识的、惊世骇俗的诱饵!

  李世民的声音随之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直刺李承乾的心底:

  “就像这棋。”

  “你以为的猎物”

  “或许”

  “只是猎人抛出的诱饵。”

  最后一字落下,如同重锤!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握着黑子的手僵硬在半空,指尖冰凉!

  诱饵?

  谁是诱饵?

  韦氏?

  那些暴毙的督漕使?

  那些指向东宫的假证据?

  还是他自己?!

  父皇落子天元!

  这不仅仅是棋盘上的神来之笔,更是对他所有行动、所有推断最赤裸裸的评判!

  他以为自己抽丝剥茧,抓住了韦氏这只隐藏极深的“水鬼”,将其逼上了绝路。

  可父皇这一子告诉他:你所看到的、你所抓住的“猎物”,很可能只是幕后那只真正的“蜘蛛”,故意抛出来引诱你、消耗你、甚至用来清除某些障碍的棋子!

  韦氏有可能被利用了!

  甚至他们本身,也是被献祭的羔羊!

  而真正的猎人,一直潜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用这天元般的一子,冷眼俯瞰着全局!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承乾的内衫。

  他死死盯着棋盘正中央那枚孤高绝世的白色棋子,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心。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混乱,连日来的愤怒、委屈、急于自证清白的焦躁,在这一刻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子彻底击碎!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茫然和惊悸!

  他之前的推断,难道真的只是沿着别人设定好的路径在狂奔?

  洛水鱼符、裴矩之死、漕运命案、乃至韦氏别院的栽赃,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是一场针对他,或者针对父皇而设下的、深不见底的连环局?

  “嗒…”

  李承乾手中的黑子,终于无力地落在了棋墩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看向李世民的眼睛里,最初的震惊和茫然已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所取代。

  他仔细回味着父皇的话,咀嚼着“诱饵”二字的分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盘棋的凶险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庭院里的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他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动作缓慢而稳定,稳稳地从棋盒中拈起一枚崭新的黑子。

  黑子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

  李承乾的目光没有再看那枚刺眼的天元白子,而是缓缓扫过棋盘上星罗密布的黑白世界,掠过那些看似激烈的交锋点,最终,落回了李世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后的沙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顿悟:

  “父皇!”

  “儿臣棋力低微,难窥天元之妙。”

  “儿臣只知一点---”

  黑子终于落下,并非反击,亦非防御,而是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远离主战场却又隐隐关联全局的“闲位”上。

  “棋盘越大,棋子越多---”

  “越容易---”

  李承乾抬眼,直视李世民,一字一顿:

  “灯下黑。”

  灯下黑!

  最明亮的地方,恰恰是视线最难顾及的盲区!

  最靠近执棋者手边的棋子,反而最容易被忽略其真正的动向!

  这既是棋理,亦是警世恒言!

  他是在回应父皇的“诱饵论”:您洞悉了敌人抛出诱饵的阴谋,但您是否也想过,敌人真正的杀招,未必在远处那最凶险的天元,反而可能就潜伏在您认为最安全、最不可能被侵蚀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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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灯下黑”的盲区,既指向了那只真正的“蜘蛛”可能的藏身之所——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安全到不可思议的位置,也暗藏着李承乾对自身处境最犀利的自省——他之前不也是被对手利用父子猜忌的“灯下黑”所蒙蔽,一头栽进了陷阱吗?

  李世民的眉峰,在李承乾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巨龙被触及了逆鳞!

  他看着李承乾落下的那颗远离喧嚣的黑子,又深深看了一眼儿子眼中那抹混杂着痛苦、清醒和倔强的光芒。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重新拈起一枚白子,落向棋盘的另一处,手法依旧沉稳如山岳,但落子的力道,似乎比之前更重了半分。

  棋局,在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沉重、更加充满无形张力与智谋交锋的氛围中继续。

  黑与白,如同两条沉默的巨龙,在纵横十九道间无声地撕咬缠斗。

  李承乾的黑棋彻底摒弃了最初的浮躁和猛攻,变得异常沉稳与隐忍,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时而退守,时而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试探,不再追求眼前的得失,而是竭力维持着棋局的平衡,目光紧紧盯住那枚天元白子周围看似稳固、实则可能暗藏玄机的“灯下黑”区域。

  李世民的白棋则依然厚重绵密,掌控着大势,但落子间的节奏,似乎也因李承乾那句“灯下黑”而产生了微妙的调整,对自身腹地的防护,尤其是一些看似早已安定、无需担忧的角落,无形中加强了几分。

  时间在无声的落子声中流逝。

  夕阳彻底沉入宫墙之下,内侍们无声地添上了更多的烛火,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也将父子二人凝神对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棋子敲击棋枰的清脆声响,如同金玉相击,每一次都震荡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这盘棋,早已超越了胜负本身,成为了一场无声的拷问,一场关于大局、阴谋、信任与背叛的终极对决。

  不知过了多久。

  当李承乾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填满了棋盘上最后一个单官(围棋术语,终局前填充无意义的空格),这场漫长而消耗心力的对弈,终于走到了终点。

  李世民没有立刻去数子。

  他甚至没有看那布满棋子的棋枰。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李承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上,看了很久。

  忽然,他伸出手,不是去数子,而是按在了那沉重的紫檀木棋枰边缘!

  “喀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开的声响!

  在李承乾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棋枰侧面,竟然弹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块巴掌大小、褪色得厉害的旧布。

  布料是普通的细麻,颜色已然泛黄发暗,但上面用彩色丝线绣着的、一个歪歪扭扭、略显稚拙的“福”字,依旧清晰可见!

  那拙朴的针脚,透着一股浓浓的、属于乡间的烟火气。

  李承乾瞬间如遭雷击!

  这布料,这熟悉的针法,是阿绣!

  是当年那个失踪的阿绣!

  她贴身的小衣一角!

  他曾无数次在柳絮的回忆里听到过对这块“福”字布的描述!

  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父皇的棋枰暗格里?!

  右边,是半块虎符!

  青铜铸造,虎身雄健,断裂处狰狞,残留着猛虎的威严与煞气!

  这半块虎符形制古朴,与李承乾所知大唐任何一支军队的虎符都对不上号!

  它透着一股前朝的苍凉气息!

  阿绣的襁褓布!

  半块前朝或者前隋兵符!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却都关联着巨大秘密的物品,此刻被皇帝亲手揭露,以一种如此震撼的方式,摆在了李承乾的面前!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李承乾震惊到失语的脸上,缓缓移向了那暗格中的两样东西。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追忆,有冰冷刺骨的杀意,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仿佛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叹息:

  “承乾,”

  “你以为,那只‘蜘蛛’---”

  “它想要织的网---”

  “仅仅只是洛水漕运吗?”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这半块兵符,能调动的---”

  “是玄武门之变前夜---”

  “本该戍守玄武门---”

  “却人间蒸发了的,那三千‘骁果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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